“只要我们开发出一个成功的‘一品’,”我总结道,“就配合当地政府,建立标准化的生产基地,培训技术工人,打通销售渠道。让那个县的农民,因为这一个产品而致富。”
“这……”赵经理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要改变整个山西啊!”
“不。”我摇头,“山西只是一个开始。如果这个模式成功了,我们可以推广到全国。中国有上千个县,每个县都有自己独特的物产资源。如果我们能帮每个县都打造出一个有竞争力的产品,那将带动多少农民致富?将创造多少就业岗位?将为国家创造多少税收?”
窗外,推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工地上,工人们喊着号子,热火朝天。
我走到门口,望着那片正在被平整的土地:“星火工业园,要造的是拖拉机,是让农业机械化的硬件。而食品研究院,要研究的是让农民增收的软件。硬件和软件结合,才是完整的农业现代化。”
赵经理和王会计跟着走出来。三月的风吹在脸上,还带着寒意,但两人脸上都泛着红光。
“韩浩同志,”赵经理郑重地说,“我赵启明这辈子,能跟着您做这样的事,值了!”
王会计也用力点头:“回去我们就开始选址!太原西郊有个废弃的粮库,面积够大,交通也方便。我们马上去谈!”
“好。”我拍拍两人的肩膀,“具体的工作,你们放手去做。遇到困难,随时来找我。资金、政策、关系,我来协调。”
“但记住,”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要经得起三问:一问对老百姓有没有好处,二问对国家有没有贡献,三问对历史有没有交代。”
两人挺直腰板:“明白!”
目送他们的吉普车消失在尘土中,我转身回到工棚。刘永好和张工已经回来了,正围着地图讨论着什么。
“韩组长,”刘永好抬头,“刚才那两位是?”
“省糖酒公司的赵经理和韩家村的王会计。”我简单解释,“来汇报养鸡场和食品加工项目的进展。”
刘永好若有所思:“我听说过‘茶煮匠’,现在太原很多单位食堂都在用你们的鸡蛋。做得很好,解决了大问题。”
“还不够。”我坐下,拿起铅笔在地图上标注,“刘厂长,工业园这边,施工进度要抓紧。”
正说着,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一个技术员跑进来:“韩组长,刘厂长!省计委的领导来了!”
我们对视一眼,同时起身。省委虽然通过了项目,但具体的资金拨付、物资调配,还要过计委这一关。这才是真正的硬仗。
走出工棚,三辆轿车已经停在临时指挥部前。中间那辆车上下来一个五十多岁、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干部。我认得他——省计委副主任,周明远。
“周主任!”刘永好快步迎上去,“欢迎欢迎!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准备……”
周明远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突击检查,才能看到真实情况。刘厂长,这位就是韩浩同志吧?”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
“周主任好,我是韩浩。”我上前一步,不卑不亢。
“年轻有为啊。”周明远淡淡地说,听不出是褒是贬,“走吧,看看你们的‘大工程’。”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陪着周明远一行,走遍了刚刚开始平整的工地。周明远问得很细:土地征用补偿方案落实了没有?施工机械从哪里调拨?建筑材料怎么解决?技术工人怎么培训?
刘永好一一回答,我在旁边补充。说到关键数据时,我注意到周明远会微微点头,但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看完工地,回到临时指挥部。周明远接过我递上的热水,终于开口:“项目规划,我看了。气魄很大。但问题也很明显。”
他放下杯子,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投资规模太大。一期预算800万,这相当于全省年度基建投资的两成。钱从哪里来?”
“第二,技术难度太高。你们要造的不是普通农具,是拖拉机,是三轮车。省里没有相关技术储备,人才从哪里来?”
“第三,市场风险太大。就算造出来了,农民买不买得起?用不用得上?卖不出去怎么办?”
三个问题,个个尖锐。
刘永好正要回答,我却先开口了:“周主任,我能回答吗?”
周明远看了我一眼:“你说。”
“第一,关于资金。”我翻开准备好的文件,“800万预算,分三年投入。第一年主要是基建和进口关键设备,需要300万。这笔钱,我们有几个来源:省财政专项资金150万,农业厅配套资金50万,机械工业部已经承诺支持100万。”
“第二,关于技术。”我继续道,“我们没有,但国内有。洛阳第一拖拉机厂、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都有成熟的技术团队。我们已经联系了十七位退休的高级工程师,他们愿意来山西发挥余热。另外,计划选派50名优秀青年工人,到洛阳、长春进行为期一年的培训。”
“第三,关于市场。”我抽出最后一份文件,“这是省农业厅做的调研报告。全省有耕地5800万亩,按机械化作业的合理需求,至少需要拖拉机3万台。而我们规划的一期年产能是5000台,6年才能满足需求。这还不算周边省份的市场。”
我把文件推到周明远面前:“周主任,这不是风险,这是巨大的市场空白,是时代给我们的机遇。”
周明远拿起文件,一页页翻看。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但很快又皱起来:“数据是数据,现实是现实。就算市场有需求,农民拿什么买?一台拖拉机至少要6000元,一个农民二十年都挣不到这么多钱。”
“所以我们的销售模式不是直接卖给农民。”我早有准备,“而是‘合作社集体购买+分期付款+以工代偿’。”
“具体说说。”
“以生产队为单位,集体购买。首付30%,剩余部分三年付清。还款方式可以是现金,也可以是粮食、棉花等农产品。如果实在困难,可以派劳动力到工业园务工,用工资抵扣。”
周明远沉吟良久,终于,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你们考虑得很周全。”
他重新戴上眼镜,看着我和刘永好:“但是,这么大的项目,不能光靠一腔热血。省计委要看到实实在在的进展,才能持续投入。”
“周主任有什么要求?”刘永好问。
“三个月。”周明远竖起三根手指,“给你们三个月时间。我要看到三件事:第一,厂房地基完成;第二,第一批设备到位;第三,至少培训出50名合格的技术工人。”
他站起身:“如果这三件事做到了,第二期资金,我亲自批。如果做不到……”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周主任放心!”刘永好挺直腰板,“三个月后,请您再来检查!如果做不到,我刘永好主动辞职!”
送走周明远一行,已经是下午四点。夕阳把工地的影子拉得很长,工人们还在忙碌,推土机的轰鸣声回荡在旷野上。
刘永好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压力大啊。”
“有压力才有动力。”我望着远处,“刘厂长,培训工人的事,您来抓。设备和基建,我来跑。”
“好!”刘永好把烟头踩灭,“韩浩同志,我就喜欢你这股劲!干!”
正月十七清晨,当我的吉普车停在阳曲星火工业园临时营地,眼前的景象让我整个人愣住了。
到处都是人。
原本空旷的荒野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从临时营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土黄色的棉袄、深蓝色的工装、灰扑扑的棉帽,像潮水般在晨雾中涌动。号子声、铁锹铲土声、独轮车轱辘转动声,混杂成一片宏大的交响乐。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摇下车窗,寒风灌进来,却压不住心中的震撼。
司机老张也看呆了:“韩组长,这得有三四千人吧?昨天还没这么多啊!”
车已经开不进去了——路上挤满了推着独轮车、挑着扁担的人群。我推门下车,脚步有些发飘地往前走。
“韩浩同志!韩浩同志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像被风吹过的麦浪般转过来。一张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一双双粗糙开裂的手,还有那些朴实得让人心头发热的笑容。
“韩同志!”
“韩浩同志早!”
“吃了没?俺这有窝窝头!”
此起彼伏的招呼声把我包围。我机械地点头回应,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韩组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王工程师挤开人群跑过来,他一身工装沾满泥点,眼镜片上蒙着雾气,“您可来了!”
“王工,这是……”我指了指漫山遍野的人。
“都是附近的乡亲!”王工程师激动得声音发颤,“从昨天下晌开始,陆陆续续就来了!阳曲县十七个公社,城晋驿大队、黄寨大队、大盂大队……还有从忻县、定襄赶过来的!听说您在这儿建农机厂,要造让农民省力气的机器,都自发来帮忙!”
他拉着我的胳膊往高处走,指着一片片工地:“您看,那边是临时营地的扩建,东庄大队的木匠队带着工具来的,说要给咱们多搭三十间工棚!”
“那边是砖厂,侯村大队烧砖的老把式带着徒弟,昨晚连夜盘了六座土窑,今早第一窑砖已经点火了!”
“物料仓库那边,妇女们正在编草帘子,说给材料挡风遮雨用。”
“最厉害的是主干道!”王工程师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按计划要半个月才能平整完的三公里路,昨天一晚上,乡亲们用铁锹、镐头,硬是平整出来一公里半!手电筒不够用,就点马灯、火把!今早我过去看的时候,好些人手上全是血泡……”
我的眼眶猛地一热。
转过身,我面向最近的一群乡亲。他们大多四五十岁年纪,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肩上扛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有的铁锹把磨得油亮,有的扁担中间深深凹陷,那是常年负重留下的印记。
“乡亲们……”我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谢谢大家!真的……谢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谢啥!韩同志,俺们得谢你啊!”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接话:“就是!俺家去年养了您推广的鸡,五百只,到年根儿卖了二百只肉鸡,剩下三百只天天下蛋!光鸡蛋钱,一个月就比往年全年的工分还多!”
“俺家也是!”一个满脸风霜的大婶挤上前,“合作社按您说的法子种玉米,亩产多了八十斤!交完公粮还有余粮,娃们能吃饱了!”
“听说您要在这儿造拖拉机?”一个年轻人眼睛亮晶晶的,“啥时候能造出来?俺们生产队早就想买了!现在耕地靠牛,慢得很!”
七嘴八舌的声音涌过来,每一句都朴实,每一句都真挚。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王工,现在工地上具体有多少人?怎么安排的?”
王工程师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我昨天半夜统计了一次,到现在可能又多了。目前登记的有……阳曲县本地二千二百人,忻县来的三百五十人,定襄二百人,还有太原周边几个公社来的,加起来大概……三千一百人左右。”
“这么多人,吃住怎么解决?”
“问题就在这儿!”王工程师苦笑,“咱们准备的工棚只能住五百人,粮食储备也只够三百人吃十天。现在这么多人……”
我抬头望去。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照在这片沸腾的工地上。远处,妇女们蹲在地上编草帘,动作麻利得像在舞蹈;近处,男人们两人一组抬起夯石,喊着号子砸向地基;更远的地方,十几架独轮车排成长龙,正从河滩往工地运沙石。
“走,咱们转转。”我说。走在刚刚平整出来的主干道上,每一步都能感受到这片土地的温度。
道路两旁,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用砖头临时垒起的茶炉子。大铁壶咕嘟咕嘟烧着开水,几个上了年纪的大爷负责添柴、倒水。路过的乡亲会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搪瓷缸子,接一缸热水,仰头灌下,抹抹嘴又继续干活。
“大爷,辛苦您了。”我走到一个茶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