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继续扮演着“培训老师”的角色。但气氛已然不同。郭省长的肯定和那“翻番”的目标,像一阵狂风,吹遍了韩家村,也让后续到来的学员们眼神变得更加热切和虔诚。
年前的培训,学员多来自太原周边县市,语言沟通还算顺畅。年后来培训的,晋北口音、晋南腔调纷纷登场,交流起来困难重重。我虽然适应能力强,但涉及到具体的专业术语和技术细节,一点误解都可能差之千里。
一次课上,我讲解“蚯蚓养殖松土肥田”,一位来自晋北的学员瞪大眼睛,用浓重的方言惊呼:“啥?养曲蟮?那玩意儿地里不多得是?还用专门养?那不是闲球蛋疼嘛!”引得全场哄堂大笑。我费了好大劲,用“家养的和野生的不一样,就像家猪和野猪”来比喻,才勉强让他理解集约化养殖的优势。这让我深刻意识到语言壁垒的严重性。
我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没有硬撑,而是迅速通过李书记向省里请求支援——需要几名既懂农业技术,又精通山西方言的“翻译”人才。
省里的效率出乎意料的高。不出三天,两位来自省农业专科学校的老师就被派到了韩家村。他们不仅有扎实的农学基础,更能将我的“普通话版技术要点”精准地转换成各地方言,甚至能结合当地习俗举例说明,培训效果立刻提升了一个档次。这小事也反映出,省里对韩家村培训班的支持力度空前。
培训之余,我带着学员们实地参观韩家村,年后的韩家村处处焕发着生机。
各个养殖场都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扩建,猪圈里的猪崽哼哼唧唧,挤作一团;鸡舍里的蛋鸡羽毛鲜亮,产蛋率稳步提升;新规划的牛羊圈里也添了丁。更让学员们惊叹的是,如此规模的养殖,投入的人力却并不多。得益于我引入的(经过简化伪装的)现代管理流程和简易工具,如定时投喂、分工协作、记录表格等,效率大大提升。“用很少的人,干最多的活”成为了活生生的现实。
带领学员们参观新建的“别墅式”社员住宅区。当这些来自各地、大多还住在土坯房里的干部们,看到那一排排白墙灰瓦、窗明几净、甚至带有独立小院的二层楼房时,那种视觉冲击力和心灵震撼是无与伦比的。他们抚摸着光洁的墙面,踩着平整的水泥地面,看着屋内合理的格局,眼神中充满了羡慕、渴望,以及一种“原来农民也能这样生活”的信念感。这种对美好生活最直接的感官冲击,比任何空洞的说教都更有说服力。一位来自吕梁山区的老支书,蹲在院子里,摸着用碎砖拼成的规整小路,久久不语,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他喃喃道:“这……这才叫过日子啊……”
这些新居的建设和内部布局,融入了我大量现代居住理念,如注重采光、功能分区、简易卫生设施等。虽然材料工艺受限,但其舒适度和便捷性已远超这个时代普通农居。这不仅是居住条件的改善,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示范,强烈地吸引着所有参观者。
实训课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韩家村一派“大干快干”的建设场景,以及村民们脸上那充满希望和干劲儿的精神面貌,成了最有力的广告。每一个离开韩家村的学员,都像是被充入了巨大的能量,带着一整套“可以复制”的经验和一颗火热的心,奔赴各自的地方。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正月二十三。按原计划,这是我应该收拾行装,准备返回北京清华园的日子。看着桌上林雪晴寄来的、字迹娟秀的来信,信中她细数着校园里的变化,抱怨着课程的繁重,倾诉着分别的思念,并叮嘱我按时返校……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思念。那个大气、爽朗的北京姑娘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铺开信纸,笔尖蘸满了墨汁,却久久未能落下。最终,我只能写下:
“雪晴见信如晤:
展信安好。
来信收悉,知你一切安好,学业顺利,我心甚慰。清华园里玉兰该结苞了吧?只是,归期恐需延后矣。
韩家村诸事繁杂,省里期望甚重,郭省长亲临,委以重任,推广之事方启,实难抽身。憾不能如期赴约,与你共赏春日清华,心下怅然,惟愿你能体谅……
恳请你,代我整理各科笔记,尤是计算机代码一课,我于此道,已感手生,常恐落后……
关山难越,然思念不绝。勿忘挂念,各自珍重。
盼重逢之日,与你细说分明。
浩 手书”
写完信,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请假之事,倒无需过于担心。节前郭省长亲自给清华的蒋南翔校长打了电话,以“支援山西农业建设”的特殊任务为由,为我争取了更宽松的时间。但这学期的课程,尤其是已经开始接触的计算机编程,确实让我感到了压力。那些在后世看来简单无比的代码逻辑,在这个没有个人电脑、全靠纸笔和大型机的时代,显得格外抽象和难以驾驭。
与黑衣老人(代号“老陈”)的黄金交易也出现了新情况。由于我长期不在北京,之前的交易模式难以为继。但我并未慌乱,而是修书两封。一封给“老陈”,说明情况,提出暂时以白面等稀缺细粮作为主要交易物,黄金结算待我回京后一并处理,并附上了一份精心拟定的、凸显诚意的“粮食套餐”清单。另一封,则是给北京的陈致远,请他按照我提供的地址和暗号,负责协调运送第一批粮食。我特意在给陈致远的信中,强调了隐蔽、安全和精准投送的重要性。
这个看似无奈的权宜之计,却意外地产生了深远影响,反而更贴合“老陈”背后网络在特定时期的需求,降低了他们的风险,提升了交易粘性。这为我日后回到北京,打开更大的局面,埋下了一个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伏笔。
郭省长带走了方案,也留下了一个沉甸甸的期望和一张无形的时间表。我深知,方案的通过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将纸面上的“重点试验田”和“简明技术规程”,在这片古老而厚重的黄土地上变为现实。
省里的动作比预想的还要快。仅仅过了十天,一份盖着省农业厅大红印章的正式文件,连同几位资深农技专家,一同抵达了韩家村。文件明确,韩家村及其所在的公社,被确定为“三晋农业农技推广‘最后一公里’突破计划”的首个综合试点。要求我们“大胆探索,总结经验,为全省全面推广提供可复制、可操作的样板”。同时,专家组将常驻韩家村,协助我一起,将方案中提出的理念,细化成针对不同区域、不同作物的具体轮作方案。
我与省农科院资深土壤专家王教授的初次合作。王教授年近五旬,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是典型的学院派。他拿着我那份结合现代生态农业理念和1962年现实条件草拟的《山西地区轮作方案细化建议》,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韩浩同志,”他指着其中关于“晋中旱地春谷子采用穴播保苗法”一条,语气带着质疑,“这个‘穴播’,理论上能保苗,但实际操作费时费力,不如传统条播效率高。而且,你这里提到‘每穴播3-5粒’,依据是什么?会不会造成种子浪费?还有,这个‘玉米秆粉碎还田’,我们之前的试验显示,腐熟速度慢,还可能携带病虫害,不如直接做燃料或饲料来得实在。”
他的问题专业且尖锐,带着老一辈科研工作者特有的严谨,甚至可以说是固执。
我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笑了笑:“王教授,您的问题提得非常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不如就在旁边划一小块‘对比试验田’,一块按传统条播,一块按我的穴播法。等出苗的时候,再看效果。至于玉米秆还田,我们可以尝试加入少量石灰和人粪尿加速腐熟,也可以对比一下直接还田和堆沤后还田的区别。您看如何?”
王教授推了推眼镜,审视了我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他眼神中虽然仍有疑虑,但显然对我这种“用事实说话”的态度产生了一丝好感。这也为后续我们之间从碰撞到默契的合作奠定了基础。
在讨论“山西远郊深山区种植春马铃薯”方案时,我无意中提到了“后期注意预防疫病,可喷洒波尔多液进行保护”。一位年轻的技术员好奇地问:“韩老师,波尔多液是啥?咱们国家能生产吗?”
我一下子卡壳了!波尔多液是后世太常见的杀菌剂,但我猛然想起,在1962年的中国,化学农药极其稀缺,波尔多液这种需要硫酸铜和生石灰配置的药剂,在很多地方都属于“高科技”。 我赶紧找补:“呃……这个,是一种外国的土办法,用蓝矾(硫酸铜)和石灰水配的。如果材料不好找,咱们可以侧重农业防治,比如选用无病种薯、避免连作、发现病株及时拔除深埋……”这番急忙的解释,让我额头微微见汗,心里暗骂自己差点露馅。这番手忙脚乱, 落在王教授眼里,他反而露出了些许可怜:“年轻人,想法是好的,但要结合实际。咱们现在,还是要多靠土办法,靠精耕细作。” 我连连称是,这场小小的尴尬,反而拉近了我与这些“老古板”专家们的距离。
我开始更加注意过滤自己知识体系里那些“超前”的元素,努力将现代农学知识“包装”成符合1962年认知水平和物资条件的“土法”或“优化经验”。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高难度的平衡艺术。
韩三叔是我推行“蚯蚓养殖”的坚定支持者,也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当他听说我们要搞“重点试验田”,还要写“明白纸”,他揣着旱烟袋,找到我和王教授。
“浩娃子,王专家,”他嘬了口烟嘴,“你们说的那些个‘规程’、‘方案’,俺老粗听不懂。但俺知道,你们让养的这‘曲蟮’(蚯蚓),是真管用!鸡吃了爱下蛋,猪吃了肯长膘,那粪肥到地里,庄稼苗都黑绿黑绿的!这‘明白纸’能不能也让俺说道说道?俺就告诉大伙,咋挖坑,咋铺料,咋引种,咋收这‘曲蟮蛋’!保准他们听得明白!”
韩三叔的话朴实无华,却让我和王教授眼前一亮。对啊!“简明技术规程”不能只是专家闭门造车,必须吸纳这些真正在一线、有成功实践的“土专家”的经验和语言!
我们当即决定,邀请韩三叔作为“特邀顾问”,参与“蚯蚓养殖技术明白纸”的编写。由他口述实际操作中的关键点和诀窍,由技术员记录整理,再翻译成更规范的语言。当韩三叔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工工整整地写在“技术指导”一栏时,这个饱经风霜的老汉眼眶湿润了,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他喃喃道:“俺……俺这大老粗,也能上‘明白纸’了?俺这土法子,也能传遍全省了?” 这种对劳动者智慧和经验的尊重,产生了极大的激励效应,更多有经验的社员开始主动向我们贡献他们的“独门秘籍”。
“土专家参与制”成为了韩家村试点的一大创举。它不仅在技术上丰富了“简明技术规程”的内容,使其更接地气,更在政治上团结了广大的贫下中农,调动了他们的积极性,完美契合了“依靠群众”的时代精神。
就在我们紧锣密鼓地细化方案、筹备第一批“重点试验田”选址时,李保明书记带着一个既让人振奋又倍感压力的消息找到了我。
“浩娃子!”李书记脸上泛着红光,声音却压得很低,“刚接到县里通知,郭省长对咱们的试点非常关注,指示要将‘韩家村经验’和新的推广方法,作为今年全省农业工作会议的重点内容!到时候,各地市的书记、专员、农业局长都要来现场观摩!时间,初步定在秋收之前!”
全省农业工作会议!现场观摩!这意味着,韩家村将再次成为全省的焦点,但这一次,不再是分享理念,而是展示实实在在的、可量化的成果!我们搞的“重点试验田”能不能在短短几个月内显出优势?我们总结的“简明技术规程”能不能经得起全省顶尖农业干部的检验?这无疑是一场不容有失的大考!
“另外,”李书记补充道,眼神有些复杂,“省里意思,为了扩大影响,体现对知识的尊重,也考虑到你在这项工作中不可替代的作用,希望你能在会议上做主题发言。”
李书记转达省里让我做主题发言的决定。他看着我,既有骄傲,也有一丝担忧:“浩娃子,这可是在全省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但是……你毕竟太年轻,资历浅,而且……身份特殊(指清华在读学生)。我担心,树大招风啊……”
我理解李书记的顾虑。在这个论资排辈观念仍重的年代,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站在全省农业工作会议的讲台上,无疑会引发诸多争议。但我更清楚,这是一个将我的理念更广泛传播的绝佳平台。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李叔,既然是革命工作需要,我就没有退缩的道理。郭省长和省委给了我们这么大的信任,把试点放在韩家村,我就有责任把咱们探索的经验和教训,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汇报给全省的同志们。至于其他的,我相信组织,也相信事实的力量!”
我的表态让李书记松了口气,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咱们韩家村,陪你一起,打好这一仗!”
我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整理各项数据。不仅是作物长势、产量对比,还包括用工数量、成本节约、社员积极性变化等。我知道,在那个注重“算政治账”也开始关注“经济账”的年代,详实的数据比华丽的辞藻更有说服力。
接到任务后,忙碌成了常态:上午的课生生压缩出一小时,可剩下的时间依旧被讲课占得满满当当。三个月的培训转眼结束,最后一批学员走得步履匆匆,没人多耽搁——春耕不等人,田地里的活儿,早一天动手就多一分踏实。
工作的间隙,对林雪晴的思念与日俱增。她的回信到了,字里行间充满了理解和支持,但也难掩一丝幽怨。
“……知道你忙的是大事,心里为你高兴。笔记我已开始整理,计算机课的笔记尤为详细,知你于此道生疏,特将老师所讲例题一步步演算,附上注解,但愿你能看懂……只是,清华园的玉兰花已谢,海棠正盛,每每路过图书馆旁我们常坐的长椅,总觉怅然若失。盼你早日归来,莫要等到秋叶纷飞,那时,怕是连未名湖的月色,都凉了……”
读着信,我仿佛看到那个明媚飒爽的北京姑娘,独自抱着书本,走在春末夏初的校园里,身影带着一丝落寞。她理解我的事业,却无法完全排解相思之苦。我提笔回信,除了汇报工作进展,更多的是倾诉思念和保证。
“……雪晴,见字如面。你的信是我在这黄土高原上最珍贵的慰藉。笔记之事,辛苦你了,知我者雪晴也……韩家村诸事渐入正轨,然全省会议在即,恐需待秋收之后,方能返京。每每思及与你并肩漫步校园,听你畅谈理想,便觉浑身充满力量……此地月色虽不及未名湖婉约,却自有其辽阔苍茫。我常于夜深人静时,对月怀人,遥寄相思。盼重逢之日,与你细说这山西的月,韩家村的风,以及……我心中无尽的牵挂。珍重,等我。”
通过书信与林雪晴的情感交流。这种“两地书”的形式,虽然缓慢,却让感情在距离和等待中沉淀得更加醇厚。我的回信尽量抹去工作中的疲惫和压力,只展现积极、有趣的一面,以及坚定的思念,这是属于这个年代,也是属于我和她之间的,独特的浪漫与担当。
与此同时,来自北京的陈致远也传来了消息。他顺利完成了第一次粮食运送,过程平稳。
我与王教授的关系,在共同工作中悄然转变。经过一段时间的“对比试验”,我提出的“穴播法”在春旱严重的年份,出苗率显着高于传统条播;而经过改良的玉米秆快速还田法,也显示出了良好的肥田效果。事实面前,王教授放下成见,开始真心实意地与我探讨技术细节,甚至主动向我请教一些生态农业方面的理念。他从一个审视者,变成了合作者,甚至可以说是“学生”。这种转变,让我在专家团队中建立了坚实的权威。
春去夏来,布谷鸟的叫声响彻田野。韩家村及周边公社选定的第一批“重点试验田”里,庄稼长势明显优于对照田。尤其是严格按照“简明技术规程”管理的谷子地,苗齐苗壮,叶色浓绿,让前来观摩的周边公社社员们啧啧称奇。那几张凝聚了专家、技术员和“土专家”心血的“明白纸”,被争相索取、传抄。一股学技术、用技术的热潮,开始在韩家村及其辐射区域内悄然兴起。
看着这片充满希望的田野,我知道,真正的考验——那场决定性的全省现场会,正在一步步临近。我和韩家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在那个舞台上,上演一场足以改变三晋农业命运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