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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天阁下的喧闹与沸腾,如同潮水般,来得猛烈,去得也迅速。随着雷无桀被兴奋的雪月城弟子和好奇的江湖客们簇拥着离去,人群渐渐稀疏,各自散向城中不同的方向。然而,关于那红衣少年悍然闯过十四层登天阁的壮举,以及那对神秘夫妇于场外轻描淡写间展现出的、近乎神迹般的洞察与指点,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雪月城内持续扩散、发酵,成为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最炙手可热的话题。萧瑟独自站在逐渐空旷下来的广场边缘,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细长,带着几分孤寂与决然。他看着那对青衫素影,在槐树下低声交谈两句,似乎准备转身,悄然离去,回归他们那座停在城外的奇特楼车。心中那最后的一丝权衡、迟疑、以及对未知的隐忧,在这一刻,被一种更为强烈的、名为“希望”的火焰彻底焚烧殆尽。

他不再犹豫,迈开了脚步。步伐并不急促,依旧保持着那份属于他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慵懒与贵气,但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他穿过来往稀疏、仍沉浸在激动议论中的人群,径直走到了李莲花和白芷的面前,挡住了他们离去的去路。

“李楼主,白姑娘。”萧瑟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然而,这平静之下,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的、一经出口便再无回头路的力量,清晰地打破了三人之间维持了数日的、微妙的平衡与等待。“我的伤,”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李莲花温和的视线,又转向白芷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带着些许探究的眼眸,“日后……便有劳二位费心了。不知,何时可以开始治疗?”

白芷正准备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缓缓回过头,那双灵动的眸子上下打量了萧瑟一番,先前在登天阁下看热闹时的轻松与戏谑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属于顶尖医者的冷静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需要精心修复的古董瓷器:“哦?终于想通了?不再多考虑几天?把前因后果、利弊得失再翻来覆去琢磨几遍?”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随即不等萧瑟回答,便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地重申了条件,语气干脆得近乎不近人情,“条件我再重复最后一次:诊金五千两黄金,一分不能少。治疗开始前,需先支付一半,也就是两千五百两,作为定金和前期珍贵药材的筹备费用,概不赊账,银货两讫,童叟无欺。治疗过程,我之前在醉仙居已经说得很清楚,会极其痛苦,远超你的想象,是作用于经脉根本的撕裂与重塑之痛。耗时至少一个月,期间需绝对静养,不能动用丝毫内力,情绪亦需保持平稳,避免任何剧烈波动。你若中途因忍受不了痛苦而反悔,或者擅自违背医嘱,那么定金不退,后续治疗也立即终止,后果自负。”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没有丝毫委婉,将所有的风险、代价和苛刻的要求,都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摆在了明面上,仿佛在做一个最后的确认,确认眼前之人是否真的做好了承受这一切的准备。

萧瑟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不悦,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甚至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勾勒出一丝近乎自嘲的、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在他苍白而俊美的脸上一闪而逝,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与决绝:“痛苦……”他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似乎有瞬间的飘忽,但很快又聚焦,变得锐利而坚定,“总比当一个心有不甘、却无力回天的废人,要强上千百倍。银子,我会尽快备齐,明日治疗前,必定奉上定金。至于反悔……”他再次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扫过李莲花那始终如同古井深潭般温润平和的脸庞,最终定格在白芷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清澈通透的眼睛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萧瑟……做出的决定,无论对错,从不反悔。”

这最后一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不是在对白芷说,而是在对他自己过往的某种告别,以及对未来的一种宣誓。

李莲花站在白芷身侧,一直安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此刻见萧瑟态度如此明确而决绝,便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沉稳力量:“萧公子既有此决心,实属难得。既然如此,明日治疗之前,萧公子可先将定金送来。时间便定在明日辰时,请萧公子准时到城外莲花楼。治疗需在绝对安静、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环境下进行,莲花楼内设有隔音阵法,且药材工具一应俱全,是为最合适之所。”

“好。”萧瑟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或讨价还价,干脆利落地应下,仿佛只是答应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然而,这份异乎寻常的干脆背后,反而更深刻地显露出他那破釜沉舟、不留退路的决心。他对着两人微微颔首,算是行礼,随后便转身,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迈着看似与平时无异的慵懒步伐,融入了雪月城渐浓的暮色之中,只是那背影,似乎比往日挺直了几分。

……

次日,辰时初刻。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驱散了夜的最后一丝寒意,空气中还弥漫着草木与河水特有的、清冽湿润的气息。薄薄的晨露如同细碎的钻石,点缀在河边的草叶与柳枝之上,折射着微弱的天光。

萧瑟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莲花楼外那一片静谧的河畔空地上。他依旧穿着那身看似朴素、实则用料极其考究的雪白狐裘,只是今日,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似乎比平日更显苍白了几分,不见多少血色,眼底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青色痕迹。不知是那纠缠他多年的旧伤在清晨时分尤为活跃,还是因为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痛苦心怀忐忑,导致一夜未曾安眠。他手中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甸甸的、以深色锦缎缝制的袋子,里面装着的,正是两千五百两黄金兑换而来的、北离各大钱庄通用的巨额银票。

李莲花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准时,正静静地站在楼外等候。晨光勾勒出他青衫落拓的身影,显得格外修长挺拔。见到萧瑟到来,他脸上露出惯常的温和微笑,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萧瑟让进了莲花楼内。

踏入莲花楼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淡淡药香、清雅茶香以及某种不知名木质清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萧瑟从外面带来的些许寒意。楼内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精巧雅致,空间利用得恰到好处,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用心与不凡。柔和的晨光从特意设计的窗格中透入,洒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这里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彻底隔绝。

白芷已经端坐在楼内中央那张固定的桌案前。她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衣裙,未施粉黛,容颜清丽,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严肃。她面前的桌案上,平整地摊开着一个样式古朴、颜色深沉的紫檀木针囊。针囊之内,密密麻麻却又井然有序地插满了长短不一、粗细各异、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金针与银针,长的足有七寸,短者仅如毫毛,在从窗户透进的、清澈的晨光映照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森然而又精准的光芒。针囊旁边,还整齐地摆放着几个质地细腻、光滑温润的白玉小瓶,以及一个造型小巧别致、正用文火微微加热着的小药炉,炉中飘散出苦涩却醇厚的药草气息。

“来了?”白芷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目光依旧专注地流连于她的针具之上,仿佛在检阅即将出征的士兵,确认每一件都处于最完美的状态。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银子放那边桌上。”她用下巴随意点了点桌案另一侧的空处。“然后,把外衣脱了,只留贴身衣物,躺到那边榻上去。”她的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如同在吩咐一个最普通的病人,没有丝毫因为对方身份特殊而带来的额外客气或紧张。她所指的,是楼内一侧靠窗位置,一张铺着厚实柔软干净棉垫的卧榻。

萧瑟依言而行,动作沉稳。他将那沉甸甸的锦袋轻轻放在指定的桌角,发出轻微的闷响。然后,他解下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狐裘,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椅子上,露出里面一身月白色的丝质内衫。他走到卧榻边,依言躺了上去。卧榻并不算宽敞,但当他躺下后,却发现榻面的软硬度和弧度都设计得极为精妙,能恰到好处地承托住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尤其是腰背之处,仿佛有一股温和的力量在支撑着,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几分。

李莲花轻轻关好了莲花楼那扇厚重的木门,并看似随意地在门内侧某个机括上按了一下。顿时,楼内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笼罩,外界隐约传来的鸟鸣、风声、水流声瞬间变得极其微弱,近乎消失。楼内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静谧之中。他缓步走到卧榻边,对已然躺好的萧瑟温言道,声音在这种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安抚人心:“萧公子,请尽量放松心神,但需保持意识清醒。治疗过程中,我会在一旁为你护法,以内力护住你心脉要害,若感觉有任何无法承受的异状,或是心神即将失守,可随时出声告知,万不可强行忍耐。”

白芷终于完成了对她“武器”的最后一次检视。她站起身,走到旁边一个盛着温水的铜盆前,仔仔细细地用特制的药皂洗净了双手,每一个指缝、指甲都未曾遗漏。然后,她用一块雪白柔软的干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直到确认双手完全干燥洁净。这一系列动作,她做得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与虔诚,仿佛即将进行的,并非简单的医疗,而是一场与天争命、不容有失的仪式。

她走到榻边,垂眸看着已然闭上双眼、努力调整呼吸的萧瑟,声音清冷而平稳地开始下达指令,如同一位即将指挥一场艰难战役的将军:“闭上眼睛,全身肌肉尽量放松,不要与我即将导入你体内的气劲对抗。但是,你的意识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不能昏睡过去。我会先以金针封住你周身几处关键大穴,减缓气血流动速度,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你的痛觉敏感度。然而,经脉重塑之痛,源于生命根本层次的改变与冲击,此种痛苦无法完全避免,只能依靠你自身的意志去承受。你需谨守灵台一点清明,尝试引导你体内那些尚且能够调动的、残存的内力,跟随我金针渡入的‘针意’指引,如同小溪汇入江河,一同去冲击、疏导那些多年淤塞、近乎枯萎的隐脉。”

萧瑟依言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脑海中纷杂的念头驱散,尝试着放松全身每一寸紧绷的肌肉,将注意力集中于体内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内力流转之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白芷那微凉而稳定的手指,开始在他胸腹之间的几处要害穴位上轻轻按压、探寻,仿佛在寻找着最精准、最有效的发力点与切入点。

下一刻,一道细微得几乎难以听闻的破空声,极其突兀地在静谧的楼内响起!

萧瑟只觉得胸口正中的“膻中穴”位置微微一麻,仿佛被最细小的冰针刺了一下,随即,一股凝练至极、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奇异气劲,透过那枚刚刚刺入的金针,迅捷而稳定地传入他的体内。这股气劲所过之处,他原本因紧张和旧伤而略显躁动、运行不畅的气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抚平,瞬间变得平缓、柔顺了许多,如同奔腾的溪流被引入了宽阔的河道。

但这仅仅是开始。

白芷出手如电,神情专注到了极致。只见她纤细的指尖金芒接连闪烁,动作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如同技艺最精湛的绣娘在穿针引线,又如同最优雅的舞者在演绎一场无声的舞蹈。一根根长短不一、闪着寒光的金针,随着她指尖的起落,精准无比地、分毫不差地刺入萧瑟胸腹、背脊、甚至四肢的一些特定穴道之中。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独特的、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每一次下针,其深浅、力道、角度,都仿佛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妙到毫巅,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不及。

李莲花静立在一旁,目光沉静如水的注视着整个过程,体内那醇厚绵长的“扬州慢”内力已然悄然流转起来,如同蓄势待发的江河,随时准备在萧瑟出现任何意外时,以最温和却最有效的方式介入,护住其根本。

起初,萧瑟只觉得被金针刺中的地方传来阵阵酸、麻、胀的混合感觉,虽然不适,但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并未感觉到之前被反复警告的、那般难以承受的剧痛。他心中甚至微微松了口气。然而,随着刺入体内的金针越来越多,他逐渐感觉到,自己丹田气海之中,那些平日里如同死水般难以调动、或是运行至隐脉附近便滞涩不堪的真气,开始被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所引导、汇聚。这股力量,以那些金针为节点,构建起了一张无形的“气脉之网”,正缓缓地、却坚定不移地,推动着他那微弱的内力,如同引导着涓涓细流,朝着那一片他多年不敢触及、已然成为他梦魇的、受损淤塞的隐脉区域,缓缓流淌而去。

当第一缕被强行引导、汇聚了更多“针意”力量的真气细流,如同最勇敢的先锋,小心翼翼地、却又无可避免地,触及到那如同被冰封万年、乱麻般死死纠缠在一起、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的隐脉边缘时——

“呃啊——!”

一股完全超出了萧瑟此前所有想象极限的、难以用任何言语形容的恐怖剧痛,猛地从他身体的最深处、从那些纤细而敏感的经脉源头,轰然爆发开来!那感觉,绝非寻常的刀割剑刺所能比拟,更像是有无数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细密烙铁,同时狠狠地烙在了他体内最娇嫩、最敏感、最关乎生机的经脉网络之上!并且,伴随着一种强大的、近乎蛮横的撕扯与拉伸之力,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正在强行将那些已然断裂、扭曲、萎缩的经脉,一寸寸地、缓慢而残忍地重新拉直、捋顺、试图将它们断裂的末端重新对接、粘合在一起!

萧瑟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痛哼!他的额头、鬓角,甚至在短短的刹那间,就渗出了大量细密冰冷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原本放松的身体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如铁,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颤抖起来!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牙关,用力之大,使得颌骨都发出了细微的“咯咯”声,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痛呼声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嘴唇瞬间被咬破,一缕殷红的血丝,缓缓自唇角渗出。

“稳住心神!意守丹田!”白芷清冷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天里突然泼下的一盆冰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力量,狠狠地浇在了萧瑟那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极致痛苦彻底淹没、击溃的意识之上!“尝试引导你自身的内力,哪怕只有一丝,跟随我的‘针意’指引!痛是必然!这说明你那些早已淤塞坏死多年的经脉,正在被重新唤醒,正在被强行冲开!这是生机重现的征兆!忍住!必须忍住!一旦心神失守,前功尽弃都是轻的,很可能会引起内力彻底失控,经脉尽断!”

她的语速极快,声音却依旧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她的手指并未因为萧瑟剧烈的反应而有丝毫的停顿或迟疑,反而更加专注。她的指尖或轻捻,或微弹,或以一种独特的频率震颤着,精准地操控着那些已然刺入穴道的金针。此刻,那一根根细长的金针,仿佛已然成了她自身意念与内力的延伸,成为了她与萧瑟体内那混乱战场沟通的桥梁。她通过它们,将一股股凝练而温和、却带着坚定开拓意志的“针意”,源源不断地渡入萧瑟的经脉之中,如同最精准的导航,引导着他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内力,如同最顽强的工兵,跟随着“针意”这支先锋部队,一次次地、不知疲倦地、向着那坚固如同万年玄冰堤坝般的淤塞之处,发起着艰难的、却充满了希望的冲击。

李莲花适时地、悄无声息地将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了萧瑟头顶正中的“百会穴”上。一股精纯至极、温和醇厚、充满了无限生机与包容力量的“扬州慢”内力,如同春日里最温暖的阳光,又如同母亲最轻柔的抚慰,缓缓地、源源不断地渡入萧瑟的体内。这股力量并不直接参与冲击淤塞,而是如同最坚实的后盾,温柔地包裹住萧瑟因剧痛而几乎要枯竭、涣散的精神意识,牢牢护住他脆弱的心脉与识海,如同一盏在狂风暴雨中始终不灭的明灯,支撑着他,让他不至于在这仿佛无穷无尽的极致痛苦中彻底崩溃、迷失自我。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地拉长、扭曲。

每一息、每一刻,都如同在烧红的刀尖之上艰难跋涉,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之中苦苦煎熬。那源自经脉根本的、撕裂与重塑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恐怖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疯狂地冲刷、拍打着萧瑟已然绷紧到了极限的意志堤坝。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从最细微的组成层面,一寸寸地、缓慢而残忍地撕裂、粉碎,然后又在那金针与内力的作用下,被强行地、粗暴地重新组合、拼接在一起。周而复始,仿佛没有尽头。冰冷的汗水早已将他月白色的内衫彻底浸透,紧紧地粘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因痛苦而剧烈颤抖的轮廓。他的牙齿死死地咬在一起,牙龈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渗出血来,与唇角的血丝混合在一起,显得触目惊心。他的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留下了数月弯弯的血痕。

然而,自始至终,除了最初那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之外,他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他只是死死地闭着眼睛,凭借着那股刻入骨髓的傲气与不甘,凭借着对重回巅峰、拿回属于自己一切的强烈渴望,凭借着李莲花渡入的那股温和而坚定的支撑力量,死死地谨守着白芷告诫的那“灵台一点清明”。他努力地、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去捕捉、去引导体内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内力,如同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盲人,固执地、顽强地,跟随着金针上传来的、那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唯一闪耀的灯塔般明确的指引,一次次地、义无反顾地,向着那片代表着绝望与痛苦的淤塞之地,发起着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冲击。

白芷光洁的额头之上,此刻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甚至有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了她的颊边。施展这师门秘传的“金针渡元”之法,不仅极其耗费内力,更对她心神的专注力与掌控力,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她必须全神贯注,将自身的灵觉感知放大到极致,紧密地关注着萧瑟体内每一丝气血的流动、每一缕内力的变化、每一根金针的细微颤动,以及那淤塞隐脉在冲击下产生的任何一丝一毫的松动迹象。她的眼神锐利得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紧紧锁定着萧瑟身体的变化,指尖的动作虽然依旧稳定得如同磐石,但速度明显比最初慢了许多,每一次落针、每一次以特殊手法捻动针尾引导“针意”,都仿佛耗去了她极大的心力,让她那张清丽的脸庞,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疲惫与苍白。

李莲花按在萧瑟百会穴上的手掌,稳定地输送着内力,如同永不枯竭的泉眼。他的目光则如同最冷静的旁观者与守护者,时刻关注着萧瑟与白芷两人的状态。他深知,此刻三人之间,已然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而脆弱的平衡。萧瑟的意志是基石,白芷的技艺是指引,而他的内力,则是维系这平衡、防止崩溃的最后保障。任何一方的松懈或失误,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带来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

不知在痛苦的地狱中煎熬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或许更久……对于度秒如年的萧瑟而言,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

当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阳光变得更加明亮,透过窗格,在木地板上投下更加清晰的光斑时。白芷终于将最后一根、也是最粗最长的一根主针,缓缓地、极其谨慎地,刺入了萧瑟小腹之下的“关元穴”深处。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运起残余的内力,以一种极其复杂、玄妙的手法,在那金针的尾部,轻轻而又坚定地、旋转了三百六十度!

就在这一旋完成的瞬间——

卧榻之上的萧瑟,猛地睁大了双眼!那双总是带着慵懒与疏离的凤眸,此刻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里面充满了血丝,以及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源自生命最本能的痛苦与挣扎!

一股前所未有的、更加凶猛、更加暴烈、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彻底撕裂开来的恐怖剧痛,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悍然从他丹田气海的最深处,轰然炸开!仿佛有什么禁锢了他身体、禁锢了他武道之路多年、坚不可摧的无形枷锁,在这一刻,被这股集合了三人之力、凝聚于一点的力量,彻底地、狠狠地打破了!

“哇——噗——!”

他再也无法控制,猛地侧过头,对着早已准备好的痰盂,控制不住地、剧烈地呕吐起来!一大口颜色暗沉得近乎墨黑、粘稠如同胶漆、散发着淡淡腥臭气的淤血,被他狂喷而出!这口淤血吐出之后,那股几乎要将他意识彻底撕碎的、撕心裂肺般的极致痛楚,竟如同退潮般,奇迹般地迅速减弱、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掏空了般的极度虚弱与疲惫,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清晰地存在于原本一片死寂、麻木的隐脉区域的……灼热、酥麻、以及内力缓缓流淌而过的、如同春水破冰般的……通畅感!

白芷见状,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迟疑,出手如电,迅速而精准地将萧瑟身上大部分的金针一一拔除,只留下了几根最关键、用以稳固初步成果、继续温养经脉的银针,依旧停留在几个特定的穴道之上。她长长地、深深地舒出了一口气,那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了下来。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额头的汗水更是如同小溪般流淌下来,显然这一次治疗,对她的消耗巨大。但她的眼神,却明亮得如同雨后的星辰,里面充满了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却又无比精妙的艺术作品后的疲惫,以及一种深层次的满意与成就感。

“第一次……最凶险的初步疏导,总算是……撑过去了。”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与沙哑,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最主要的几处淤塞节点,已被强行冲开部分,郁结多年的阴寒毒血也排出了最关键的一口。最危险的阶段,算是度过去了。后续的治疗,主要是以药物和金针继续温养、巩固初步打通的经脉,逐步清除残余的寒毒与淤积,过程会相对平缓一些……”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依旧瘫软在榻上、如同离水之鱼般大口喘息、眼神还有些涣散的萧瑟身上,语气再次变得严厉起来,“但是,痛苦并不会减少太多,甚至在某些刺激穴位、深入化除寒毒的阶段,可能会因为触及更深层的损伤,而再次出现剧烈的痛楚。你……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萧瑟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卧榻之上,浑身上下连抬起一根小手指的力气都荡然无存,整个人如同刚从冰冷的河水里被打捞出来,从头到脚都被冷汗彻底浸透,月白的内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消瘦而疲惫的轮廓。他只能凭借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莲花楼内那带着药香的、令人安心的空气。然而,在这种极度的虚弱与疲惫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而真切的感觉,却如同黑暗中萌发的幼芽,顽强地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那是……内力。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但它却无比清晰地、真实地、在他的感知中,缓缓流淌过了那片原本如同荒漠死域、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触及、只能带来无尽痛苦与绝望的隐脉区域!

那是……希望。是确切的、触手可及的、而非仅仅存在于言语和想象中的希望!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眼球,视线模糊地看向站在榻边、脸色苍白却眼神明亮的白芷,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似乎想说些什么,表达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极致痛苦的余悸,更有对这真切希望的、难以言喻的感激。

白芷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挣扎,也没有兴趣听他此刻可能语无伦次的感谢或感慨。她只是略显疲惫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徒劳的努力,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干脆,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省点力气吧,有什么话,等你能利索说话了再说。李莲花,”她转向一直静立护法的李莲花,“给他喂点我准备好的参汤,让他缓一缓,然后让他好好休息,今天不能再受任何打扰。明天……还是这个时辰,继续。”

李莲花早已在一旁准备好了一碗一直用内力温着的、色泽金黄、香气浓郁的参汤。他走上前,小心地扶起萧瑟几乎软成一滩泥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然后用一只小玉勺,一点点地、极其耐心地,将温热的参汤喂入萧瑟干裂的唇中。

参汤带着一股精纯的元气与药力,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随即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散入萧瑟几乎枯竭的四肢百骸。他感觉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这股生机,原本冰冷僵硬的躯体,渐渐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力气。

他靠在李莲花的臂弯里,微微喘息着,目光极其复杂地看向眼前这对夫妇——白芷正背对着他,仔细地清理、消毒着那些使用过的金针,动作依旧一丝不苟,那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专业与可靠;而李莲花,则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眼神中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与包容,仿佛他刚才所经历的一切痛苦与挣扎,都在其预料之中,也都在其掌控之下。

千言万语,无数的感慨、后怕、庆幸、以及那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感激之情,在萧瑟心中翻滚、冲撞,最终,却只化作了两个极其简单、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全部力气与真心的字眼,低沉而沙哑地,从他那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多谢。”

白芷正在用特制药液擦拭一根最长的金针,闻言,头也没回,只是用她那标志性的、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的语气说道:“谢早了。这才第一天,后面还有整整一个月呢。而且,剩下的两千五百两诊金,记得尽快准备好。”语气依旧是她那公事公办的调子,仿佛刚才那个与死神争夺生机、倾尽全力的医者,与此刻这个锱铢必较的“商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李莲花则温和地笑了笑,将空了的参汤碗放在一旁,小心地扶着萧瑟重新躺好,并替他拉上了柔软的薄被。他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耳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萧公子不必言谢,医者本分而已。今日你已凭借自身毅力,闯过了最难、也最危险的第一关,实属不易。好生休息,积攒体力,明日方有精神继续。我与内子,会尽力助你恢复如初。”

窗外,日头已然高高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河水波光粼粼,柳枝随风轻摆,充满了勃勃生机。莲花楼内,第一次凶险万分的治疗,终于宣告结束。对于萧瑟而言,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脱胎换骨的开始,其间的痛苦、挣扎、绝望与希望,如同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其中的滋味,唯有亲身经历者,方能刻骨铭心地体会。而对于李莲花和白芷来说,这不过是他们漫长行医生涯中,所面对的又一次挑战与考验,是他们对于自身医术的又一次实践,也是他们对于一份承诺的郑重兑现。

未来的路,依旧漫长。但希望的曙光,已然真切地照进了这片曾被阴霾笼罩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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