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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地深沉、绵长,仿佛要将过去无数个夜晚因记忆混乱、心神不宁而欠下的睡眠,一次性彻底补回来。当他再次缓缓睁开双眼时,窗外的天色已是又一个静谧而温柔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了的琥珀,慵懒而慷慨地铺满了古旧的窗棂,在房间内投下长长的、安宁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吴山居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复杂气息——陈年木料的醇厚、书籍纸张的墨香、以及那几乎已经融入每一寸角落的、清苦却令人安心的草药味道。他没有立刻起身,甚至连指尖都未曾动弹一下,只是静静地平躺着,如同初生的婴儿般,纯然地感受着脑海中那前所未有的、如同被最纯净山泉洗涤过的、雨后天青般的澄澈、开阔与深沉的宁静。

记忆,不再是尖锐扎人的破碎镜片,也不再是失控奔涌、试图吞噬一切的浑浊洪流。它们仿佛被一双无形而温柔的大手,以极大的耐心与智慧,精心整理、归类、装订成了一卷卷厚重却条理分明的史书典籍,分门别类,脉络清晰,时间线明确,安静而庄严地陈列在他那已然重建、稳固如山的意识殿堂里。从久远到近乎神话传说、带着青铜锈迹与雪山寒意的张家起源与使命,到那漫长到令人窒息的生命跨度中,一次次被迫的遗忘与孤独而执着的追寻所构成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宿命循环;再到与老九门数代人之间那复杂微妙、充满了算计、承诺、背叛与守护的千丝万缕的纠葛;直至……与那个在尸洞中初遇、眼神清澈又带着倔强的吴邪,与咋咋呼呼却肝胆相照的王胖子,在西沙海底、云顶天宫、西王母宫……历尽生死险阻,点点滴滴,欢笑与泪水,信任与托付;以及最后那场在李莲花和白芷倾力相助下、于灵魂深处进行的、惊心动魄的记忆重塑与枷锁破除……所有构成“张起灵”这个存在的一切,无论光辉还是晦暗,无论喜悦还是悲伤,无论漫长还是短暂,此刻都真真切切、完完整整地回来了。重要的记忆链条已然坚不可摧地重建,核心的人格稳定如山岳,不再有缺失的空洞,也不再有被外力扭曲的恐惧。那困扰了他无数个岁月、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失忆阴影,终于在这一刻,被温暖的夕阳光芒彻底驱散,化为了历史的尘埃。

他微微动了一下放在身侧的手指,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然而,就是这细微的动静,立刻惊动了那个趴在床边、因为连日担忧与守候而忍不住打起盹的年轻身影。

吴邪猛地惊醒,抬起头,一眼就撞进了张起灵那双已然睁开、清澈见底、不再有丝毫迷雾笼罩的眸子。瞬间,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他脸上炸开,所有的疲惫与担忧一扫而空:“小哥!你醒了!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手忙脚乱地就想去找水杯。

张起灵缓缓地、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坐起身来。动作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与迟缓,但每一个动作都稳定而协调,不再有丝毫的滞涩与不确定。他看向面前这个因为他的苏醒而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年轻人,那目光不再带有哪怕一丝一毫往日的迷茫、空洞与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历经了千帆过尽、看遍了世事沧桑后的深沉沉淀,以及一种……如同冰雪初融后,深潭泛起的、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温和涟漪。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睡而有些低沉沙哑,却异常地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感:“没事。都想起来了。”

简单的五个字,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敲击在吴邪的心上。他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视线迅速变得模糊。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仿佛不这样就无法表达内心的狂喜,嘴角咧开一个混合着哭腔与笑意的、有些滑稽却无比真挚的笑容,反复念叨着:“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小哥……太好了!”

这边的动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立刻引来了其他人的关注。王胖子那极具辨识度的、如同坦克行进般的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刻,他那圆球般的身影就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了进来,带起一阵风。看到榻上已然清醒坐起、眼神清明的张起灵,王胖子激动得胖脸通红,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语无伦次地嚷嚷道:“我靠!我靠!小哥!你可算醒了!你可吓死胖爷我了!感觉如何?脑子没坏吧?还灵光不?还记得胖爷我不?还记得咱们上次在楼外楼,你欠我的那顿西湖醋鱼不?”

张起灵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胖子那张因为激动而显得更加红润饱满的胖脸,在那双充满期盼的小眼睛上停留了一瞬,那深邃的眸子里,极其罕见地、飞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如同阳光掠过冰面般温暖而真实的笑意。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确认的意味:“胖子。记得。”

“哎!!”王胖子如同得了圣旨般,响亮无比地应了一声,那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胖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巨大无比、见牙不见眼的灿烂笑容,搓着手,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记得就好!记得就好!嘿嘿!”

紧接着,解雨臣和黑瞎子也前一后地走了进来。黑瞎子依旧戴着那副为他特制的、镜片颜色极浅的骚包墨镜,用以适应尚未完全稳定的强光视觉,但他嘴角那惯常的、带着几分痞气和玩世不恭的笑容里,此刻却明显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轻松与释然。解雨臣则依旧是那副清冷如玉、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模样,只是当他那双凤眸落在张起灵身上,仔细打量过他清明稳定的眼神和不再紧绷的神色后,那眼底深处,也清晰地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啧,看来这是彻底好了,”黑瞎子歪着头,隔着镜片“打量”着张起灵,语气带着他特有的调侃,“眼神都不一样了,没那么像块捂不热的千年寒冰了,好歹有点活人气了。”他故意凑近身旁的解雨臣,用自以为很低、实则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窃窃私语”,“花儿爷,你说他现在这样,脑子清楚了,是不是反而更好骗了?”

解雨臣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直接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撞开他几乎要靠到自己身上的脑袋,清冷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脑子里整天就琢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张起灵没有理会他们之间这几乎已经成为日常的拌嘴,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眼前激动雀跃的吴邪和王胖子,越过那对看似不对付实则默契十足的冤家,最终,落在了最后并肩走进房间的李莲花和白芷身上。

李莲花的脸色依旧带着些许失血后的苍白,眉宇间残留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显然最后那次倾尽全力的治疗,对他内力的消耗与心神的损伤并非短时间内能够完全恢复。然而,他的眼神却依旧温润如玉,清澈见底,嘴角噙着一抹一如既往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看淡一切的平和笑意。白芷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她的气色比起治疗刚结束时已经好了许多,虽然眼底也带着倦意,但看着张起灵彻底清醒、眼神澄澈的样子,她那清丽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绽放出由衷的、充满了欣慰与成就感的喜悦笑容,如同雨后初绽的白莲。

张起灵的目光与他们在空中相遇。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那眼神复杂而深沉,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用语言精确描述的情绪——有对过往痛苦被终结的释然,有对新生般的轻松的确认,更有对眼前这两位倾尽全力、甚至不惜自身受损也要助他破除枷锁的医者,那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沉重而真挚的感激与毫无保留的认可。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凝聚所有的郑重,他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对着李莲花和白芷,微微颔首。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激动的表达,但就是这简单到极致的动作,配合着他那双已然完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深邃眼眸,其中所蕴含的情感与重量,却足以胜过千言万语,重逾千钧。

李莲花和白芷接收到了他这份无声却无比厚重的感谢。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理解、欣慰与一种共同完成了某件了不起的事情后的默契与安然。一切尽在不言中,所有的艰险与付出,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然而,就在这温馨而充满希望的宁静时刻,异变突生!

李莲花贴身收藏在胸前内袋里的那枚神秘龟甲,毫无任何征兆地,传来一阵清晰无比、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带着灼热感的搏动!仿佛一颗沉睡了漫长岁月的心脏,在汲取了足够的能量后,终于彻底苏醒,充满了磅礴的力量,即将开始它跨越时空的使命!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空间扭曲感,以李莲花的胸口为中心,开始隐隐向四周弥漫!

李莲花脸上的平和笑意瞬间凝固,脸色微微一变。他与身旁的白芷几乎是同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复杂无比、包含了震惊、了然、无奈以及一丝决然的心照不宣的眼神。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比他们预想的,来得更快,更不容回避。

夜幕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缓缓降临,彻底笼罩了杭州城。然而,吴山居内却一反往日的宁静,变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充满生命力的喜悦与彻底的放松。为了庆祝张起灵的记忆彻底恢复、黑瞎子眼疾大势已定,以及……或许也是为了冲散那悄然迫近的离别阴影,王胖子亲自撸袖子下厨,使出了浑身解数,张罗了满满一大桌算不上多么精致、却绝对诚意满满、带着浓郁家常气息与江湖豪气的菜肴。吴邪更是兴奋地跑前跑后,搬出了自己珍藏许久、平日里舍不得喝的上好花雕酒,拍着胸脯说要让大家不醉不归。连一向清冷自持的解雨臣和看似玩世不恭的黑瞎子,都难得地彻底放下了平日的架子与隔阂,融入了这片充满了烟火气息的、温暖而喧闹的氛围之中。

张起灵虽然依旧秉持着惜字如金的原则,话语不多,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仿佛一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冰冷的旁观者。他安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身姿挺拔如松,默默地听着吴邪和王胖子因为兴奋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地、热烈地规划着等他身体彻底康复后,要去哪里哪里“故地重游”或者探索新的“刺激”;看着黑瞎子故意手贱地去抢解雨臣刚刚夹到碗里的、他最爱吃的笋尖,而被解雨臣用冰冷的眼刀狠狠剜了一眼,却依旧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感受着这空气中弥漫的、浓得几乎化不开的、真实而温暖的人间烟火气与真挚情谊。他那冰封了太久太久、几乎已经习惯了绝对零度的心湖,似乎也被这无处不在的、炽热的暖意悄然浸润,坚冰缓缓融化,漾开了一圈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的气氛愈发高涨热烈。王胖子正挥舞着一只鸡腿,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他某次下斗的“光辉事迹”,引得吴邪哈哈大笑,黑瞎子在旁边不时插科打诨,解雨臣虽然表面嫌弃,嘴角却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就在这片喧闹与欢乐的顶点,李莲花却悄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缓缓站起身来。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身旁的白芷。白芷与他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她也轻轻放下手中的竹筷,整理了一下衣襟,随他一同站起。两人这同步的、带着某种郑重意味的动作,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席间那热烈的喧闹声,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和嘴里的谈笑,目光带着疑惑与一丝隐隐的不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突然站起的李莲花和白芷身上。就连一直安静坐在角落、仿佛与周遭热闹隔着一层的张起灵,也缓缓抬起了眼眸,那深邃的目光如同最平静却也能映照出最深波澜的湖面,静静地落在了两人身上,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什么。

“诸位,”李莲花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中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穿透了所有的嘈杂,直接传入每个人的心底。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认真地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吴邪脸上那尚未褪去的、纯粹的依赖与喜悦;王胖子那热情洋溢、毫无保留的真诚;解雨臣那清冷外表下难以掩饰的关切与细心;黑瞎子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底下深藏的、不易察觉的真诚与信任;还有……张起灵那已然完整、沉静如万米深海、却又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神。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吴山居内温暖的空气、以及眼前这些鲜活的面容都深深镌刻进脑海深处。然后,他伸出手,探入自己胸前的衣襟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一直贴身收藏、此刻正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温热与微弱光晕的神秘龟甲。

当那枚龟甲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时,它仿佛被彻底激活了!通体散发出柔和却无比坚定、不容忽视的乳白色光晕,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物质的奇异质感。龟甲表面那些古老而玄奥的符文,此刻如同真正活过来的流水、游走的龙蛇,缓缓地、富有生命韵律地旋转、游动起来!一股玄而又玄、令人心神为之悸动的空间波动,以它为核心,如同水波纹般清晰地、不可阻挡地弥漫开来,仿佛在众人面前的虚空中,正有无形的手,缓缓地、坚定地拉开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的、神秘而未知的门户!空气中,甚至开始隐隐传来一种极其细微、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空灵而疏离的嗡鸣声。

“这是……?”吴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散发着奇异光芒和波动的龟甲,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便是……带我们二人来到此世的神秘之物。”李莲花平静地解释,声音在那空间波动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空旷而遥远,“如今,经过此界能量的滋养与补充,它的力量已然完全恢复,充盈满溢。回归我们原本世界的‘门’……已然洞开,就在眼前。”

这话语,如同一声毫无预兆的、炸响在晴空的霹雳,在原本充满欢笑的席间轰然炸响!

欢乐的、热烈的、充满生机的气氛,瞬间凝固!如同被瞬间冰封!

王胖子手里那只啃了一半、油光锃亮的鸡腿,“啪嗒”一声,直直地掉在了他面前的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张大了嘴巴,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茫然。吴邪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由于动作过猛,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带着惊恐与哀求的哭腔:“李大哥!白姐姐!你们……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要走?!现在就要走吗?!”

黑瞎子脸上那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痞笑彻底僵住,凝固在脸上,变得有些难看。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仿佛想借此掩饰眼中的情绪,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解雨臣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凤眸骤然眯起,蹙紧了那双好看的眉头,目光锐利地在那发光的龟甲和李莲花、白芷之间来回扫视,俊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沉重的阴霾。就连始终沉静如水的张起灵,那刚刚恢复清明、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眼眸中,也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他定定地看着李莲花和白芷,那目光深邃得仿佛要将两人的灵魂看穿,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周身那好不容易才消散的冰冷气息,似乎又有重新凝聚的趋势。

“我们……本不属于此世。”白芷轻声开口,接过了李莲花的话头。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努力压抑的颤抖,她的目光如同最温柔的羽毛,充满了无尽的留恋与不舍,一一滑过在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永远刻在心里,“机缘巧合,天意弄人,这枚龟甲将我们带来此地。能与诸位相识、相知、并肩作战,共同面对生死,治愈沉疴,分享悲喜……是我们二人此生……莫大的幸运与珍贵的缘分。”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几乎说不下去。

李莲花接着她的话,语气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温和,但那温和之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与无奈:“在我们的故乡,那个遥远的世界,亦有我们无法轻易割舍的牵挂,亦有我们……必须去履行的、未尽的……责任与承诺。”他的眼前,仿佛掠过了那座可以移动的、承载了他太多回忆与期待的莲花楼的影子,想起了那个虽然纷争不断、恩怨纠葛,却终究是他出身与根基的、熟悉的江湖。回归,意味着对过去的交代,对自身根源的回应。

而那扇由龟甲力量构筑的、通往未知的回归之门,其散发出的光晕越来越盛,越来越稳定!那空间的波动也越来越清晰、强烈,仿佛化为了实质的、无形的潮汐,冲刷着每个人的感官。门后的景象依旧模糊不清,却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属于“故乡”的、令人心悸的牵引力与呼唤感,仿佛在无声地、却又无比急迫地催促着迷途的游子,踏上归家的旅程。

是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或许平淡却知根知底、充满了熟悉规则的平静江湖,去面对那些未了的恩怨与责任?

还是留在这个危机四伏、光怪陆离、充满了未知挑战,却又让他们倾注了无数心血、凝结了深厚到无法割舍的友谊与羁绊的新世界?

这残酷而艰难的抉择时刻,就这样毫无缓冲地、赤裸裸地、摆在了李莲花和白芷的面前,逼迫他们立刻做出最终的决断。

吴邪急得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他想冲上前去抓住李莲花和白芷的手,想用尽一切办法挽留他们,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化作无助而焦急的泪水,潸然落下。他刚想动作,却被身旁的王胖子一把死死拉住。

王胖子看着李莲花和白芷,又看了看那散发着令人心慌意乱光芒的龟甲,那张总是洋溢着乐观笑容的胖脸上,此刻写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他难得地、彻底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重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失落与不舍:“胖爷我……我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强留的人……留不住……这个道理,胖爷我懂……”他用力眨了眨有些发酸的眼睛,“就是……就是真他娘的……舍不得啊!!!”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在宣泄内心巨大的难过。

黑瞎子沉默了片刻,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试图掩盖镜片后可能泄露的情绪,他的语气有些发闷,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他娘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习惯了有俩医术这么靠谱、脾气还这么好的大夫在身边的日子……这往后磕了碰了,找谁去?”他试图用惯常的调侃语气,却说得干巴巴的,毫无往日的活力。

解雨臣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任何挽留的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莲花和白芷,那双清冷的凤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理解,有尊重,有不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祝福。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着两人,极其郑重地、带着江湖人最崇高的敬意,抱了抱拳。一切尽在这无声的礼节之中。

席间一片死寂,只有那龟甲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空灵嗡鸣声,以及吴邪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聚焦在李莲花和白芷身上,等待着他们最终的、将决定两个世界联系的抉择。

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李莲花与白芷再次深深地对视。

在对方那双倒映着彼此、也倒映着身后那群朋友身影的清澈眼眸中,他们都清晰地看到了同样的挣扎,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对未知的彷徨,以及对“故乡”那一丝本能的眷恋。然而,在那所有的复杂情绪之下,他们更看到了……一种超越了个人得失的、共同的了然,与一种破开迷雾后、无比清晰的坚定。

他们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飞速闪回着来到此界后的一幕幕——初遇时的戒备、试探与小心翼翼;西王母宫那地狱般的环境中,彼此扶持、生死与共的惊心动魄;治疗张起灵和黑瞎子过程中,那耗费心神的艰辛、彼此间毫无保留的信任与默契;还有这吴山居小小院落里,每一盏亮到深夜的温暖灯火,每一句看似无心的玩笑与关怀,每一次无声却坚实的支持……这个世界,充满了远超他们想象的危险与诡谲,却也充满了他们在原本那个江湖中,或许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如此炽热、真挚、不加掩饰的情感羁绊与生死相托的信任。在这里,他们不再是那个世界里或许还需隐藏身份、步步为营的“局外人”或“隐士”,而是真正地、深入地成为了参与者、见证者,是能够用自身所学的医术、内力,真正地、切实地帮助到朋友、改变他人悲惨命运、创造奇迹的人!这份沉甸甸的、将毕生所学用于拯救生命、重塑灵魂的成就感,以及在这过程中与这些人建立起的、超越了寻常友谊、近乎家人般的深厚牵绊,岂是“离开”这两个轻飘飘的字眼,所能够轻易割舍和抹去的?

而那个属于他们的江湖,那座可以移动的莲花楼固然承载了他们许多的回忆与对平静生活的向往,但那更多的,是李莲花想要逃避的过往阴影与被动寻求的一份安宁。而这里,有记忆刚刚恢复、尚需长时间精心调理与巩固才能完全稳定的张起灵;有视力虽已重见光明、但眼部经络依旧脆弱、需要定期复查与温养的黑瞎子;有把他们当成真正家人般毫无保留依赖与信任的吴邪和王胖子;还有这座充满了烟火气息、让他们感受到了真正“生活”温度的吴山居……这份沉甸甸的“被需要”的感觉,这份真实而温暖的归属感,是那个或许平静却也可能带着一丝寂寞的江湖,永远无法给予的。

李莲花缓缓抬起手。他的动作很慢,仿佛穿越了无形的阻力。然而,他抬起的手,并非伸向那扇光芒越来越盛、吸引力越来越强的回归之门,而是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身旁白芷那微微有些冰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手。

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十指相扣,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力与决心融为一体。

他们再次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有抛却沉重包袱后的释然,有做出最终决断后的轻松与坚定,有对充满未知却又值得期待的未来的憧憬,更有一种……在漂泊辗转之后,终于找到了真正灵魂归宿与心灵安宁的、无比踏实的安然。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的注视下,李莲花握着白芷的手,两人一起,做出了他们最终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他没有走向那扇散发着诱人光芒、通往“故乡”的门户,而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将掌心中那枚散发着强烈空间波动与光晕的龟甲,轻轻地、稳稳地、仿佛放下一个时代的重量般,放在了众人围坐的石桌中央。

仿佛清晰地感应到了他们那坚定无比的、选择了“留下”的意志,龟甲那原本炽盛耀眼、如同小型太阳般的光晕,骤然如同潮水般内敛、收缩!那些如同活物般游走旋转的古老符文,也仿佛失去了动力,缓缓地、逐一地平息下来,重新变回了那些深邃难懂的刻痕。那令人心神悸动、仿佛能撕裂空间的无形波动,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减弱、消散于无形。最终,它静静地、安分地躺在冰冷的石桌面上,恢复了之前那古朴无华、毫不起眼的模样,只是触手处,依旧残留着一丝象征着不凡经历的、温润的暖意。

它不再是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充满诱惑与未知的“门”,更像是一枚……见证了跨越时空的友谊与抉择的、无比珍贵的纪念品。

选择,已然做出。行动,说明了一切。

短暂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寂静之后,是王胖子一声响亮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的叫好声,如同惊雷般打破了死寂:“好!!!太好了!!!他娘的!!!胖爷我就知道!!!你们舍不得我们!!!舍不得这吴山居!!!太好了!!!”他一边吼着,一边用力拍着大腿,胖脸上又是笑又是眼泪,毫无形象可言,却无比真实动人。

吴邪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彻底决堤!他猛地从原地窜起,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一把紧紧抱住了李莲花和白芷,将头埋在他们中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又哭又笑,声音闷闷地、语无伦次地喊着:“太好了!李大哥!白姐姐!你们不走了!不走了!真的不走了!太好了!呜呜……”

黑瞎子长长地、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浊气都吐出来般,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他重新挂上那副招牌式的、痞痞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轻松释然的笑容,用手肘碰了碰身旁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底那抹真切笑意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解雨臣,语气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调侃:“瞧见没,花儿爷,还是咱们这儿魅力大,酒好菜好人更好,把两位神医都给留下了。”

解雨臣难得地没有出言反驳或给他一个冷眼,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那抹上扬的弧度,却悄然加深了几分。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被李莲花和白芷亲手放弃的、象征着回归的“门”最终消散,看着他们紧紧交握、选择了留下的手,看着激动相拥、喜极而泣的吴邪和李莲花、白芷,看着如释重负的王胖子,看着拌嘴却难掩笑意的黑瞎子和解雨臣……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几乎无人能够察觉地,勾起了唇角。

那是一个清浅得如同雪山之巅偶然掠过的一缕春风,短暂得如同幻觉,却真实存在的、带着温度的笑容。

李莲花轻轻环住激动得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般的吴邪,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然后抬起头,目光温润而坚定,如同经过淬炼的玉石,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充满了喜悦与庆幸的面孔,最终,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也深深地烙印进这个选择了他们的、以及他们选择了的世界: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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