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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破庙初逢

意识,如同在无尽混沌的激流中沉浮了千万年,又仿佛只是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恍惚了一瞬。最后残留的感知,还牢牢定格在莲花楼内那令人心安的、熟悉的清雅药香里,李莲花那双总是蕴着温和与了然的目光,以及我们二人共同倾注心力、试图破解其最终奥秘的时空道纹,在失控瞬间所绽放出的、吞噬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璀璨光华。

那光芒是如此炽烈,如此霸道,它不仅吞噬了视线,更仿佛吞噬了时间与空间本身。紧接着袭来的,是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极致颠簸与撕扯感,五脏六腑似乎都被强行移位、重组,灵魂像是被投入了熊熊燃烧的天地洪炉,经受着难以想象的煅烧与锤炼,而后又被一股蛮横无理的力量,强行挤压、塞进了一个过于狭窄、完全陌生的脆弱容器之中。

再睁眼时,一种刺骨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寒意,率先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穿透了尚且朦胧的意识,凶猛地侵袭了我全身的感官。这不是修行出了岔子导致的身体内部虚寒,而是实实在在、源于外界的、属于严冬的冰冷。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努力让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蛛网密布、积着厚厚尘灰的残破屋顶,木质椽梁腐朽断裂,几处巨大的破洞外,是灰白惨淡的天空,以及从那些缝隙间无力透进来的、带着寒意的雪光,映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

不对劲。

莲花楼绝没有这样破败、荒凉。而且……我的视野似乎异常低矮,看向周围残垣断壁的角度,都变得陌生而别扭。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缠上心头。我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一揉发胀的额角,动作间,却愕然看到了一只伸到眼前的、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掌,五指短胖圆润,皮肤是孩童特有的、未经风霜的嫩白。

心脏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

我几乎是带着一丝惊骇,猛地坐起身,低头急切地审视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藕荷色幼童衣裙,样式简单,毫无纹饰。手脚,都清晰地、无可辩驳地缩水成了豆丁模样,纤细、幼小,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圆润。环顾四周,这是一座显然已经荒废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破败庙宇,泥塑的神像早已倾颓过半,面目模糊不清,只剩下残破的身躯歪斜在角落里。原本的供桌也残损不堪,缺胳膊少腿。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刀子,卷着细碎的雪沫和冰晶,从早已没有门扇遮挡的入口处呼啸着灌入,瞬间带走身上本就微薄的暖意,冻得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剧烈的寒噤。

几乎是与此同时,我身旁不远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同样茫然与不适的吸气声。我猛地扭过头看去——一个同样缩水成了约莫七八岁男童模样的李莲花,正缓缓地、带着几分初醒的滞涩,睁开了双眼。他脸上,竟然还奇迹般地保留着属于成年李莲花的那份特有的淡然与从容,但这份神情,此刻却硬生生地嵌在了一张玉雪可爱、眉眼精致得如同画中仙童般的稚嫩脸庞上,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反差与滑稽感。他身上穿着一套靛蓝色的粗布童衫,虽然处境诡异莫名,布料粗糙,却依旧莫名被他穿出了一丝奇异的整洁与挺括感,仿佛天生的风骨并未因躯体的改变而折损。

“李……莲花?”我迟疑地开口,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那清冽平和的嗓音,而是一把清脆稚嫩、带着明显奶气的童音。这声音陌生得让我自己都感到心惊。

他闻声转头看向我,那双即便缩小了,也依旧清澈明亮的眸子里,一丝极快的愕然与难以置信飞速闪过,但随即,便化为了更深沉的了然与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他轻轻颔首,动作间还带着点孩子气的生涩,但那份沉稳却已刻入灵魂:“白芷。”他的声音,果然也变成了孩童的清亮声线,然而,语调里那份独有的温润与平和,却奇异般地未曾改变,只是配着这童音,听起来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看来,这道纹之力,其霸道与玄奥,远超出我们之前的任何预估与推演。”

何止是奇特!简直是惊世骇俗!我立刻摒弃杂念,凝神内视己身。果然,丹田之内,那原本浩瀚如海、奔流不息、蕴含着无穷生机的仙元灵力,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磅礴的力量只是我的一场漫长幻梦。丹田处空空荡荡,一片虚无寂寥,只有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先天之气,在那里茫然地盘旋、游移,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消散。经脉也不再是往日那足以承载星辰之力、宽广坚韧如同通天大道般的景象,而是变得无比细弱、狭窄,如同刚刚破土而出的、尚未经历风雨的稚嫩藤蔓,干涸而缺乏生机。好在,灵魂本源力量与所有的知识记忆尚且完好无损地保留着,那方伴随着我们穿越多个世界、早已与真灵绑定的灵魂空间也还能清晰地感应到,意念沉入,里面堆积如山的各类珍稀灵草、功效各异的丹药、浩如烟海的典籍、稀有的炼器材料,以及我们的一些随身物品都安然无恙,散发着各色熟悉的宝光。只是,那些超越此凡俗世界力量体系上限的灵丹妙药、神兵利器,此刻都像是被无数道无形的、坚韧无比的规则锁链层层封禁,光华内敛,无法感应,更无法取用。我们现在,从本质上说,就是两个拥有着成年人灵魂、见识不凡、经验老道,但身体和力量都被硬生生打回幼童时期起点的……小屁孩。这落差,着实让人憋闷。

就在我们二人相顾无言,默默消化着这巨大变故带来的冲击时,异变陡生!

一道缥缈虚幻,却又无比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苍茫的意念,毫无预兆地、直接穿透了肉身的阻隔,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甘霖,又如同源自世界本源的律动,不容抗拒地灌入我和李莲花的识海深处!

“异世之客,欢迎至此。”

那意念并非声音,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然,此界天命有缺,轮回滞涩,阴阳失衡。气运之子命途多舛,劫难缠身,即将堕入魔道,万劫不复,亦拖累此界步入终末。其名,魏无羡。”

随着这道沉重而急切的意念,一段关于此方世界“气运之子”魏无羡的、充满悲剧色彩的命运缩影,如同被强行掀开的、染着血与泪的画卷,不容拒绝地在我们意识中轰然展开:幼年失怙恃,流落街头,与恶犬争食,在饥寒交迫中挣扎求存;后被云梦江氏家主江枫眠偶然寻回,带入莲花坞,看似得遇亲人,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实则是被当作一把最锋利的、用以保护其亲子江澄的“护道之刃”而精心培养、打磨;期间种种阴差阳错,人心算计,误会迭起,最终因失控的力量与无法辩白的冤屈,叛出正道,另辟蹊径修习诡谲危险的鬼道,成为仙门百家口中人人喊打、忌惮又恐惧的夷陵老祖;最终,在所谓的“正道”联合围剿下,于怨气冲天的乱葬岗之上,身死道消,魂飞魄散……而此方世界,也因他的悲剧与那未曾彻底解决的“阴铁”之祸,灵气日益衰败浑浊,轮回秩序近乎停滞,无数怨魂不得往生,天地间弥漫着一股不祥的衰亡之气。

“吾为此界天道意识,规则显化。恳请二位,倾力相助,扭转此必死之局,导引魏无羡走上正途,消弭其周身怨孽,助其完善此界轮回法则,使天地重归清宁。事成之后,愿以无量功德金光与两道精纯本源天道之力为酬,助二位超脱此界束缚,于大道之上更进一步。”

我和李莲花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那双虽然变小却依旧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以及飞速闪过的权衡与思索。

天道亲自求助?魏无羡?这遭遇,可比我们之前意外卷入的《终极笔记》和《少年歌行》世界,要离奇、沉重、甚至匪夷所思多了!这已不仅仅是时空旅行,更像是一场与世界命运紧密相连的、无法推卸的契约。而且,那报酬——功德金光!本源天道之力!这对于任何有志于探索宇宙奥秘、追求自身之道极致的修行者而言,都是无法拒绝的、梦寐以求的至高诱惑!尤其对我们这样不断穿梭诸天万界、寻求大道真谛的人来说,更是至关重要,甚至可能关系到未来能否突破更高层次瓶颈的关键!

“位置。”李莲花突然轻声开口,简洁明了,是对那道依旧萦绕在识海中的宏大意念发问。即便面对天道,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特有的冷静。

“据此向东三里,那座废弃的山神庙中。他已在风雪中独自流浪三日,水米未进,饥寒交迫,脚部重伤,寒气侵体,命若悬丝,随时可能……熄灭。”

没有多余的犹豫,我和李莲花几乎是同时,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这既是一场与天道的交易,关乎我们自身的道途,同样,也是源自医者与本心的驱动——无法坐视一个孩子,尤其是被天道点明的、身系一界命运的“气运之子”,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无声息地陨落、凋零。

“我们应下了。”我在心中,对着那冥冥中的存在,郑重地默念承诺。

那道浩瀚的意念似乎感知到了我们的决心,传递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类似于“满意”的情绪波动,随即,如同它来时一般突兀,缓缓如潮水般退去,最终消失无踪。破庙之内,重新只剩下寒风穿过破洞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呼啸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略带急促的呼吸声。

“走吧。”李莲花率先站起身,动作间还带着点孩童初学走路般的、不太协调的生涩,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拍了拍沾在靛蓝色粗布衣衫上的灰尘与草屑。即使顶着这样一副幼童的壳子,他的动作依旧隐隐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他向我伸出了一只同样变小了、却依旧骨节分明、干净整洁的手。

我将自己那只小了好几号、肉乎乎的手放进他微凉的掌心,借着他稳健的力道站起。两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出这座给予我们短暂苏醒之地的破庙,迎着门外凛冽刺骨的风雪,步履蹒跚地,朝着天道指引的东方,坚定地走去。

三里路,若在以往,不过是我和李莲花一个念头、一次瞬移的距离。然而,对于如今这两个腿短力弱、在及踝深积雪中艰难跋涉的小豆丁而言,却无异于一场艰苦的远征。

寒风像无数把冰冷无形的刀子,裹挟着雪粒,毫不留情地刮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痛的寒意。冰冷的雪水很快便渗透了不算厚实的粗布鞋袜,冻得脚趾发麻,几乎失去知觉。每迈出一步,都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积雪下的坑洼与碎石,更是让行进变得异常艰难。我忍不住在心底暗暗腹诽,这天道办事也忒不周到,既然要求人办事,也不说给我们安排个暖和点、近点、安全点的落点,偏生丢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里,真是……

李莲花却似乎并未将这些许艰苦放在心上,他一边专注地在前方探路,尽量选择雪浅好走些的地方,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枯死的树木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荒芜的山峦在雪幕中若隐若现,脚下是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崎岖不平的野径。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在通过这些最直观的细节,飞速地理解、分析和构建着对这个全然陌生世界的初步认知框架。

“此世天地灵气,确实如那天道所言,滞涩浑浊,运转不畅。”他轻声说道,语气带着修行者和顶尖武者特有的敏锐感知,“而且,隐隐有阴怨死寂之气夹杂弥漫其中,虽不浓烈,却如附骨之疽,侵蚀生机。”

我点点头,努力调动起那微薄得可怜的神魂之力,仔细感知着四周:“嗯,轮回秩序不畅,导致阴阳失衡,死气淤积无法顺利消散归入轮回。长此以往,此界不仅修行上限会受到压制,恐怕连寻常百姓的寿元与健康,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作为药王谷的传人,我对人体自身小天地与外界大天地之间的能量流转与平衡,感应尤为敏感和深刻。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生了重病的人,虽然表面看似只是风雪严寒,实则内里已经出现了不容忽视的病灶。

约莫走了一炷香多的时间,就在我感觉小腿酸麻、几乎快要走不动时,一座比我们醒来时那座破庙更加残破、几乎半塌的山神庙,终于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那庙宇更加矮小,墙体大面积坍塌,碎砖乱石与积雪混杂在一起,唯一还算完整的屋顶也歪歪斜斜,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垮塌。庙门更是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如同受伤野兽张开的巨口般的洞口,无情地吞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也仿佛吞噬着一切希望。

我们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本就蹒跚的脚步,几乎是连走带爬地,艰难靠近了那座散发着浓浓死寂气息的庙宇。

刚走到那空洞的庙门口,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木质彻底腐朽的霉烂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但绝不容错辨的、属于血腥气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庙内光线极为昏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借着雪地反射进来的、微弱而惨淡的微光,勉强看到大殿最深处、最阴暗的角落里,似乎蜷缩着一团小小的、几乎要与浓重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

那是一个孩子的身影。

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整个世界残忍遗弃、受伤后只能凭借本能钻进最隐蔽角落等死的小兽。穿着一身脏得完全看不出原本颜色、布料粗糙磨损严重、明显过于宽大不合身的破旧单衣,空荡荡地套在他瘦骨嶙峋的小小身架上,更显得他无比孱弱可怜。小小的身子紧紧蜷成一团,双臂死死地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锁住体内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脸深深地埋在并拢的膝盖里,只露出一头乱糟糟的、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鸟窝一般的黑发,湿漉漉地黏在额角颈间。他瘦弱的肩膀,正难以自控地、细微而剧烈地颤抖着,显然是在极力对抗着身体的极致寒冷,或许还有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与绝望。即使隔着好几步的距离,我身为医者那经过千锤百炼、近乎本能的敏锐灵觉,也能清晰地捕捉到、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那股不正常的、惊人的滚烫温度——他在发高烧,而且度数绝对不低,已然到了危及生命的危险程度!

在他身边冰冷刺骨的地面上,零散地掉落着几颗已经干瘪发黑、甚至被啃咬得残破不堪的野果核,像是一些无声的、绝望的印记,冰冷地诉说着他之前独自一人时,是如何在饥寒交迫中,艰难地、徒劳地试图维系那渺小的生存之火。

他似乎听到了我们刻意放轻,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脚步声,极其艰难地、带着巨大的警惕与一丝濒死的麻木,微微动了动,然后,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即使布满了污垢与尘土,被憔悴和病痛折磨得脱了形,也依旧难掩其天生俊秀轮廓与灵秀之气的脸庞。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黑亮,眼睫毛长而浓密,此刻因为持续的高烧和极度的虚弱而显得有些朦胧失焦,但眼底最深处,却像顽强地燃着两簇不肯被命运轻易掐灭的野火,那火光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不屈的倔强,还有一丝属于幼兽的、对一切外来者本能的、极度的不信任与防备。

这就是魏无羡?那个在未来,会手持鬼笛陈情,操控万千凶尸,掀起无数腥风血雨,搅动整个天下风云,最终却落得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下场的,传说中的夷陵老祖?

此刻,剥离开所有后世附加的传奇色彩与浓墨重彩的悲剧宿命,他仅仅只是这样一个脆弱、无助、濒临绝境、在高烧与刺骨严寒双重折磨下瑟瑟发抖、命悬一线的六岁幼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像是被密密麻麻的细针反复穿刺,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身为医者,见不得生命受苦,尤其是幼小的生命,这几乎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不容置疑的本能与准则。

他似乎想凭借本能做出防御或后退的姿态,但身体实在太过虚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只是不受控制地微微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几声如同受伤小动物般的、微弱而痛苦的呜咽。然而,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凶狠”,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幼狼,死死地、充满警告地瞪着我们,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嘶吼:“别过来!滚开!”

李莲花松开了我的手。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停在了一个既能让对方看到我们,又不会让其感到太大压迫与威胁的恰到好处的距离,然后,极其缓慢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尽可能保持齐平。他的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如同春日里最柔和的微风,带着一种能够穿透恐惧、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路过这里,看到好像有人,就进来看看。”

魏无羡眼中的警惕如同坚冰,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反而因为李莲花的主动开口和靠近,身体绷得更紧,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定。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对于长期处于危险、饥饿和寒冷环境中,对人性早已失去信任的孩子而言,空洞的、毫无根据的安抚言语是苍白无力的。他需要的是更实际、更直观的东西,能够立刻缓解他痛苦的东西。

我摸了摸身上,灵魂空间里那些蕴含着磅礴灵气、足以活死人肉白骨的高阶丹药此刻根本无法触动,但一些最基础的、品质普通到几乎不入流、药性温和的驱寒药丸和用于治疗普通皮肉伤的止血药膏,似乎因为其蕴含的能量极其微弱,恰好处于此界规则允许的模糊边界,勉强可以动用。我集中精神,意念微动,掌心立刻出现了一颗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褐色药丸,以及一小罐气味清凉提神的普通药膏。

“你看,我们没有骗你。”我将掌心的药丸和药膏朝着他的方向稍稍递近了些,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带着尽可能的真诚与温暖,“我们家里是学医的,从小就跟药材打交道。你看起来冻得很厉害,好像在发烧,而且脚上也受伤了,对不对?这个药丸吃了以后,身体里面会慢慢暖和起来,没那么难受。这个药膏涂在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可以止痛,也能帮助伤口快点长好。”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与挣扎,在我掌心的药物和李莲花那张虽然稚嫩却写满坦荡与平和的脸庞上来回移动,眼中的凶狠与敌意,似乎终于褪去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角落,但深植于心的怀疑依旧根深蒂固。

李莲花适时地再次开口,他的语气平淡自然,没有丝毫刻意讨好的意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可靠:“我们兄妹二人也是刚到此地不久,与家人走散了,眼下也是无处可去。看你独自一人在这破庙之中,想必亦是孤身漂泊。若是……若是你暂时没有去处,信得过我们这两个同样无家可归的人,可愿与我们暂时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至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庙外依旧肆虐的风雪,抛出了一个对此刻饥寒交迫、濒临绝境的魏无羡而言,最具诱惑力、几乎无法抗拒的条件,“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可以暂时躲避这风雪,那里有尚且温热的食物可以果腹,有能够真正挡风遮雨的屋檐,还有……干净温暖的床铺可以安睡。”

“包吃包住”这四个字,以及“温暖”这个久违的概念,对于已经在风雪中流浪多日、饥寒交迫到了极限的孩子来说,简直是穿透黑暗云层、直击心灵的天籁之音,是溺水之人眼前唯一出现的救命稻草。

魏无羡那双原本因为高烧而有些朦胧的大眼睛,猛地迸发出一道极其明亮的光彩,那簇不肯熄灭的野火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旺盛的燃料。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干裂得起皮、甚至隐隐渗出血丝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嘶哑微弱、带着剧烈颤抖和不敢置信的试探声:“……真、真的?有……有吃的?有……有地方睡?不、不冷的地方?”

“当然是真的。”我立刻用力地点头,给予他最肯定的答复,将手中的那颗褐色药丸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紧紧攥着衣角的小手,“先把这个吃了,让身子暖和起来。然后我们帮你把脚上的伤处理好,就立刻带你过去,好不好?”

“家……”他无意识地喃喃地重复了这个对他而言既陌生又无比渴望的字眼,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浓厚的水汽,晶莹的泪光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但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倔强地、硬生生地将那即将决堤的泪水逼了回去,只有微微泛红的眼圈泄露了他内心的剧烈动荡。他看看我脸上尽可能表现的真诚与温暖,又看看李莲花那始终如一的平静与可靠,小小的脑袋里似乎在飞速地权衡、评估着我们话语的真实性,以及这突如其来的“好运”背后可能隐藏的代价。

最终,求生的本能,对“温暖”、“食物”和“安身之所”最原始、最强烈的渴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点点地、艰难地冲垮了他长久以来在残酷现实中建立起的、厚重的外界防备壁垒。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抢”的决绝,猛地伸出手,一把从我掌心抓过了那颗药丸,看也没看,就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囫囵着强行咽了下去,仿佛慢一秒,这希望就会从指缝间溜走。

药丸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落入空空如也的胃中。很快,一股温和但持续的暖流,开始从他胃部缓缓向四周扩散开来,流向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让他冰冷僵硬的身体微微回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也终于透出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红晕。他舒服地、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轻轻哼了一声,一直紧绷如铁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点点。再次看向我们的眼神,终于少了几分蚀骨的敌意,多了几分依赖和浓浓的好奇。

我趁热打铁,示意李莲花帮忙。李莲花会意,小心地、动作极其轻柔地挪过去,蹲在他身前,伸出手,开始解他脚上那些早已被血污、泥泞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破布条。布条因为血液凝固,死死地黏在溃烂的伤口上,撕开的瞬间,孩子疼得猛地倒吸了好几口冷气,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却硬是死死地咬着已经出血的嘴唇,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寂静的破庙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让人心疼。

当我借着门口微弱的光线,看清他脚底那些被尖锐碎石、冰棱反复划出、割裂的、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口,其中一些较深的创面甚至已经发炎化脓,周围红肿不堪时,心疼得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我连忙取出随身水囊(同样是灵魂空间里储存的最普通的、不含灵气的清水),小心翼翼地用清水为他冲洗伤口,洗去污垢和脓血。冰凉的清水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他又是一颤。随后,我挖出那罐气味清凉的药膏,用指腹蘸取,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药膏带来的清凉感,有效地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魏无羡紧绷的身体,随着药效的发挥,终于一点点地、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处理完脚上最严重的伤势,我又从灵魂空间里找出一些相对干净的、柔软的布条,重新为他仔细地包扎好。李莲花则适时地再次递上那个水囊,声音温和:“再喝点水,慢慢喝,别急。”

魏无羡这次没有犹豫,接过水囊,双手捧着,咕咚咕咚又喝了好几大口,冰凉清澈的液体滋润了他干渴灼痛的喉咙,苍白的嘴唇总算恢复了一点应有的血色。

做完这一切,我们三个小豆丁,互相看着对方。他和李莲花都是男童模样,一个靛蓝衣衫,一个破烂单衣,我是藕荷色衣裙的女童,三个人挤在这破败庙宇最避风的角落里,外面是呼啸的风雪,里面是刚刚建立起微弱联系的我们。这场面,有点超出常理的滑稽,又透着一种在绝境中滋生出的、奇异的温馨与相依为命感。

“你们……到底是谁?”魏无羡终于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虽然还是沙哑得厉害,但比起刚才的气若游丝,总算多了点实实在在的力气和生气,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迷茫与对我们身份的好奇。

我和李莲花对视一眼,早有默契。在这个世界,我们需要一个合理且不易引人怀疑的身份。

“我叫白芷。”我指了指自己,脸上露出一个尽可能友善的笑容,又指了指身旁气质沉静的李莲花,“他叫李莲花。我们……家里世代行医,算是跟着长辈游历四方、学习医术的小郎中吧。”这个身份,既能解释我们懂医术,也能为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提供一定的便利和掩护。

“郎中?”魏无羡眨巴着那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更大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就是……就是那种能治病救人、很厉害的大夫吗?”

“对。”李莲花微笑着点头肯定,他的目光落在魏无羡身上,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审视与考量,“我们看你虽然此刻落难,但根骨清奇,眼神灵动,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而且孤身一人,漂泊无依。不如……”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稍微正式了一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你就此拜我们为师如何?以后跟着我们,不仅能吃饱穿暖,免受流浪之苦,还能跟着我们学习一身治病救人的本事,或者……”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诱人的蛊惑,“学些强身健体、防身自保的武功,日后,便再无人能随意欺辱于你。”

拜师?

魏无羡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彻底弄懵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两个看起来比他也大不了几岁、身高甚至还可能差不多的“小师父”,小脸上满是纠结、困惑和难以置信。但他并不傻,相反,长期的流浪生活让他比同龄孩子更加早熟和敏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我们对他确实没有恶意,而且刚刚实实在在缓解了他的痛苦,给了他食物和活下去的希望。比起继续一个人在这冰天雪地里茫然等死,或者被不知名的恶人抓走,跟着这两个奇怪但似乎本领不小、且对他释放善意的小郎中,无疑是眼前最好、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他低下头,脏兮兮的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身下干枯的草茎,沉默了很长时间。破庙里只剩下风雪呜咽的声音,以及我们三人清浅不一的呼吸声。我和李莲花都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给予他思考和做出决定的空间。

终于,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虽然还带着些许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一种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孤注一掷。他挣扎着,想要凭借模糊记忆里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拜师礼节,忍着脚上的疼痛,试图跪下来。

李莲花却眼疾手快,伸手稳稳地扶住了他单薄瘦弱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不必行此大礼。我门中不讲究这些虚礼。从今往后,我们便是师徒,亦是一家人。守望相助,福祸与共。”

一家人……

这个词再次如同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魏无羡内心最渴望温暖、最缺乏安全感的地方。他眼圈一红,这次,那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究是没能忍住,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蜿蜒的湿痕。他没有出声,只是用力地、狠狠地点着头,小小的肩膀因为哽咽而微微抽动。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望向李莲花,又看看我,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无比郑重地、带着哭腔喊出了那两个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称呼:“师……师父!师……师姐!”

听着这声带着颤抖哭音却又无比清晰的“师姐”,看着眼前这个未来将搅动天下风云、此刻却脆弱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因一句“一家人”而崩溃落泪的孩子,我心中百感交集。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怜惜,或许,还有一丝亲手参与并试图扭转既定命运轨迹的兴奋与挑战感。

我伸出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污渍,露出一个尽可能灿烂、温暖的笑容,仿佛要驱散这庙宇中所有的阴冷与绝望:“乖,阿羡不哭了。以后啊,有师姐和师父在,定不会再让你挨饿受冻,被人欺负!”

李莲花也微微莞尔,那笑容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绽开,如同冰雪初融后的第一缕阳光,显得格外温暖而可靠。他看了看庙外依旧没有丝毫停歇迹象的纷飞大雪,沉静地说道:“此地阴寒潮湿,不宜久留,于他伤势恢复尤为不利。我们需得尽快找个更干燥、更稳妥的地方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所谓的“从长计议”,自然包括如何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立足,如何避开可能正在“搜寻”魏无羡的江枫眠的耳目,以及,最关键的——如何开始着手,一步步扭转魏无羡那被天道预示的、充满悲剧色彩的既定命运。前路漫漫,迷雾重重。

我赞同地点头,牵起魏无羡那只依旧冰冷但已不再剧烈颤抖的小手。他的手很瘦,几乎能清晰地摸到骨头的形状,硌得人心疼,但此刻,他却仿佛抓住了全部的依靠,紧紧地、用尽了此刻所能用出的全部力气,回握住了我的手。

李莲花走在最前面,他那小小的、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衫的身影,在这漫天风雪中,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能够为身后之人撑起一片安稳的天地。我和脚步虚浮、一瘸一拐的魏无羡互相搀扶着,跟在他身后。三个小小的身影,在苍茫的雪地上,留下三行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脚印,互相扶持着,艰难却又坚定地,缓缓离开了这座给予他们短暂交汇、也见证了命运轨迹最初偏转的破败山神庙。

风雪依旧呼啸,前路未知且艰难。但我知道,从魏无羡抓住我手的那一刻起,从他喊出那声“师姐”开始,这个孩子的命运之河,已经悄然拐向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支流。而我和李莲花,在这完全陌生的《陈情令》世界,带着八岁的身躯和饱经世事的灵魂,我们这场始料未及、责任重大的新征程,也正式拉开了沉重而充满希望的帷幕。

莲花楼的传奇,或许将以其独特的方式,在这个世界悄然延续。而我们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病人”兼“徒弟”,正是这位未来的夷陵老祖,魏无羡。

(第一章 破庙初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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