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机要室位于大楼西侧尽头,厚重的橡木门终日紧闭,门上挂着的“立入禁止”铜牌泛着冷硬的光泽。周一清晨,丁陌站在门前,手中握着武藤课长亲自签发的那纸任命状。冰凉的铜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开启了命运的另一扇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种墨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防潮剂气味。光线从高处经过特殊处理的窗户透入,显得幽深而肃穆。一排排厚重的铁皮文件柜如同沉默的卫兵,沿墙肃立,柜门上贴着不同的分类标签,其中几个标着“肃正”、“江南”、“军事”字样的柜子,被单独放置在最内侧,上了双锁。
机要室原有的两名老资格文员——面色蜡黄的山本和总是眯着眼睛的小野,见到丁陌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着手头的工作,带着一种老吏对待空降上司惯有的、不冷不热的疏离。
丁陌并不在意。他清楚,在这里,权威不是靠职位赋予的,而是靠对规则的掌握和对信息的把控。他没有立刻发表什么就职演说,而是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沉默地、系统地熟悉着机要室的每一项工作流程:文件如何接收、登记、分类、归档;密电如何译出、核对、报送;不同密级的文件有着怎样不同的传递路径和保管要求……他的记忆力惊人,观察力敏锐,很快便将这套繁琐而严谨的体系摸了个大概。
下午,他开始动手。他没有去动那些核心机密文件,而是先从最不起眼的日常文书归档做起。他重新整理了登记簿的格式,使其更清晰;调整了文件柜的布局,让常用和急件取用更便捷;甚至亲自示范了一种更节省空间的文件折叠方法。他的动作不快,却极其精准、高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
山本和小野起初还带着看热闹的心态,但渐渐地,眼神里多了几分讶异和凝重。这个新来的年轻主管,似乎并非他们想象中的绣花枕头。
丁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需要先在这里站稳脚跟,用能力和细节赢得最基本的尊重,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真正的突破,发生在他接手工作的第三天。一份关于“清乡”行动外围警戒部队换防安排的密电被送来,需要译电归档。这类电文属于“限阅”级别,不算最核心,但内容敏感。小野负责译电,山本负责核对归档。
丁陌站在一旁,看似随意地观摩。当小野将译好的电文递给山本时,丁陌的目光扫过纸面,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小野君,”他开口,声音平和,“电文第三行,关于驻防区域的描述,译作‘青浦以西,淀山湖东南区域’,与原电码对应的地理坐标范围,似乎存在约一点五公里的偏差。”他指向译电稿旁边摊开的密码本和区域地图的一个细微角落。
小野一愣,凑过去仔细核对,脸色渐渐变了。山本也放下手中的印章,拿起放大镜,对着地图和密码本看了半晌,额角渗出了细汗。
丁陌指出的偏差极其微小,在实战中可能影响不大,但在严谨的军事情报归档中,却是不可容忍的错误。若非对密码本和地理信息熟悉到极致,绝难发现。
“是……是我的疏忽!”小野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惶恐。山本也尴尬地站在原地。
丁陌没有斥责,只是拿起笔,在译电稿上做了个微小的修正标记,语气依旧平淡:“机要工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以后还请两位多加仔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比任何严厉的训斥都更具分量。山本和小野对视一眼,再看向丁陌时,眼神里那点残留的轻视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和困惑的复杂情绪。他们不明白,这个看似年轻的“竹下贤二”,何以对机要细节熟悉到如此可怕的程度。
丁陌心中冷笑。他当然熟悉。为了这一刻,他早已通过【心理镜像】在武藤和南造云子的梦境碎片中,将密码本的构成逻辑和关键地区的地理信息反复记忆、推演了无数遍。这点“显露”,不过是他庞大准备工作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经此一事,丁陌在机要室的权威初步确立。山本和小野变得配合了许多,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丁陌也顺势将一些核心文件的日常整理和初步筛选工作,更多地揽到自己手中。他做得滴水不漏,每一次文件的流转、每一次信息的提取,都严格遵循规章,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他开始系统地、有选择地接触那些标着“肃正”、“江南”的文件。他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庞大的文件网络中,悄无声息地编织着自己的情报之网。
武藤交给他的“非核心机要文件”,成了他最好的掩护。这些文件虽然不涉及具体的作战部署和进攻时间,但却包含了兵力集结的大致区域、后勤物资的调配路线、地方伪政权的配合要求、以及针对不同区域可能采取的“肃清”策略倾向。透过这些碎片,一幅关于“清乡”行动的宏观图景,以及其背后隐藏的残忍逻辑,在他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将这些信息牢牢记住,不做任何记录。同时,他也在利用职务之便,观察着所有经手机要室的人员。他发现,除了武藤和少数几个高级参谋,偶尔会有一个叫铃木的少佐军官,会持特殊手令来调阅某些“肃正”相关的文件。这个铃木少佐隶属于上海派遣军司令部直属的特种情报队,身份特殊,行动诡秘。
丁陌意识到,这个铃木少佐,可能掌握着比领事馆情报课更为核心的作战信息。
他必须想办法接触到这个人,或者,接触到经由他手的文件。但这很难,铃木少佐级别高,且警惕性极强,每次来去匆匆,几乎不与他人交流。
机会出现在一个周五的下午。铃木少佐再次前来,调阅一批关于“清乡”行动前期侦察报告的文件。在办理手续时,他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不得不暂时离开机要室片刻。那叠他刚刚签收、尚未带走的文件,就放在丁陌的办公桌上。
时间紧迫。丁陌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他迅速扫了一眼门口,山本和小野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他伸出手,看似随意地翻动着最上面的几份文件,目光如电,快速掠过那些标注着侦察区域、抵抗力量活动迹象、以及建议采取“特别措施”的段落。
【心理镜像】在高度集中下被动触发,虽然不是深度潜入梦境,但那些文字仿佛带着书写者的情绪印记,在他脑海中形成了短暂的、模糊的画面碎片——一片芦苇荡,几艘快艇,以及一种冷酷的、准备进行“彻底清理”的决断气息。
就在他合上文件,手指离开纸面的瞬间,铃木少佐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丁陌面色如常地坐回位置,拿起另一份无关的文件翻阅着。铃木少佐推门进来,拿起那叠文件,检查了一下封条,对丁陌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无声无息。
丁陌低下头,继续处理手头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惊险的十几秒,他可能捕捉到了“清乡”行动中最血腥、也最关键的环节之一——针对水网地带抵抗力量的“特别扫荡”计划的一些前期构想。
当晚,回到公寓,丁陌将今天获取的所有碎片信息,与之前从武藤、南造云子那里得到的情报进行整合、交叉验证。那张关于“清乡”行动的拼图,正在变得越来越完整,只剩下最核心的进攻发起时间和各部队具体任务区分,还笼罩在迷雾中。
他知道,自己已经真正被“纳入核心”。不仅是在职务上,更是在接触到的信息层级上。他站在了情报漩涡的中心,伸手便可触及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秘密。
危险与机遇并存。他享受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享受用智慧和能力,一步步撬开敌人最坚固堡垒的快感。
他走到窗边,望着上海沉沉的夜色。城市的霓虹无法照亮所有的黑暗,就如同表面的平静无法掩盖地下汹涌的暗流。
“快了……”他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
纳入核心,只是开始。他要做的,是从内部,一点点瓦解这个即将带来血腥风暴的计划。而他已经找到了发力点。那个铃木少佐,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更残酷的“特别扫荡”,将成为他下一个目标。
深渊之影,已悄然笼罩在敌人最机密的心脏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