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秋雨，将上海的天空洗刷成一种沉闷的铅灰色。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寒意，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丁陌靠在领事馆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残叶，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深处那近乎熄灭的火焰，经过几日的强行休养，总算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
“功在千秋”四个字，像一剂强效的补药，支撑着他透支的精神。然而，身体的亏空并非意志可以完全弥补，头痛依旧如影随形，只是从尖锐的刺痛变成了沉闷的钝痛，提醒着他能力的边界和付出的代价。
桌上的内部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办公室的寂静。丁陌收敛心神，走过去接起。
“竹下君，请立刻来我办公室一趟。”是武藤课长的声音，语气听起来有些异样，不似平日的威严，反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凝重。
“是，课长。”丁陌放下电话，整理了一下衣着，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走向课长办公室。
推门进去，发现办公室里不止武藤一人。松本优子赫然站在一旁，依旧是那身利落的西装套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在丁陌进来的瞬间，就牢牢锁定了他。除了她，还有两名穿着宪兵制服、面色冷硬的军官。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课长，您找我？”丁陌恭敬地向武藤行礼，仿佛没有察觉到房间内诡异的气氛。
武藤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在丁陌和松本优子之间逡巡，最后落在丁陌身上，缓缓开口：“竹下，最近身体恢复得如何？”
“劳课长挂心，已无大碍。”丁陌回答得滴水不漏。
“嗯。”武藤点了点头，话锋陡然一转，“最近，租界内发现了一些可疑的无线电信号，经过初步侦测，怀疑与红党地下电台有关。特高课方面制定了一次联合侦测抓捕行动。”
丁陌的心脏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这是好事，若能拔除红党耳目，对稳定上海局势大有裨益。”
“这次行动，由松本少佐全权负责。”武藤指了指旁边的松本优子，“她特意提出，需要一位对租界环境、特别是可能隐藏电台的区域比较熟悉的人员协助。她推荐了你。”
来了！丁陌心中警铃大作。松本优子的最后一搏！这根本不是什么协助，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针对他的终极测试！让他参与抓捕红党电台的行动，无论他怎么做，都可能落入陷阱。
如果他消极怠工，或者暗中阻挠，立刻就会坐实松本对他的怀疑。
如果他积极表现，真的帮助找到了电台，且不说红党的损失，他自己“身处高位、心向光明”的人设如何在“渔夫”和陈雪那里立足？这无异于自绝于他真正认同的阵营。
更可怕的是，松本很可能已经掌握了某些线索，甚至设下了圈套，就等着他在行动中露出马脚。
这是一道送命题，无论他选择哪一边，都可能万劫不复。
松本优子向前一步，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毫无温度的笑容：“竹下君在领事馆工作出色，对各方情况了解深入，有你的协助，这次行动一定能事半功倍。怎么，竹下君不愿意为帝国效力吗？”她的话看似客气，实则将丁陌逼到了墙角，拒绝就是心里有鬼。
丁陌的大脑飞速运转，额角的血管因为过度思考而隐隐跳动。他不能拒绝，也不能轻易答应。他需要时间，需要信息！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转为一种带着些许受宠若惊和为难的复杂表情：“能为帝国效力，是属下的荣幸。只是……属下主要负责文书和内部协调，对于电台侦测和抓捕行动……实在缺乏经验，恐怕会拖了松本少佐的后腿。而且，属下对红党电台的运作模式一无所知，这……”
他将自己定位在一个“有心无力”的文书人员角色上，既表达了愿意效力的态度，又点出了自己的“短板”，为后续可能出现的“失误”埋下伏笔，同时也在试探松本的真实意图和行动细节。
武藤皱了皱眉，似乎也觉得让丁陌参与具体抓捕有些勉强，他将目光投向松本优子。
松本优子嘴角的弧度不变，眼神却更加锐利：“竹下君过谦了。不需要你参与具体的侦测和技术工作。我们需要的是你对租界地理、人员构成的熟悉，以及对异常情况的直觉判断。毕竟，有些东西，是机器侦测不到的，需要人的眼睛和头脑。”她刻意加重了“直觉判断”四个字，仿佛意有所指。
丁陌心中冷笑，果然，这女人还是揪着那种玄乎的“直觉”不放。
“既然松本少佐如此看重，属下自当尽力。”丁陌知道不能再推脱，否则嫌疑更大，他顺势应承下来，但话留有余地，“只是希望松本少佐能提前告知行动的大致范围和计划，让属下也好有所准备，不至于临场慌乱，耽误了正事。”
他需要知道行动的具体时间、地点，才能提前预警，才能想办法应对！
松本优子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租界地图，铺在武藤的办公桌上。地图上，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区域，主要集中在闸北和南市的一些里弄复杂、人口密集的区域。
“初步锁定的信号源，可能出现在这几个区域。”松本优子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行动时间，定在明晚八点整，届时我们会动用最新的侦测车和便衣队，进行拉网式排查。竹下君的任务，就是跟随行动小组，负责辨认可疑人员、观察异常动向，并及时汇报。”
明晚八点，闸北和南市！丁陌将这几个关键信息死死记在脑中。松本给出的范围很大，时间也很明确，这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完全设好的圈套，更像是一次真实的、但被他用来测试丁陌的行动。
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降低。恰恰相反，在真实的行动中，意外更多，松本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会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属下明白了。”丁陌恭敬地应道，“属下会尽快熟悉这几个区域的情况，确保明日行动不出差错。”
“很好。”武藤似乎对丁陌的态度很满意，挥了挥手，“那你先去准备吧。松本少佐，行动的细节，你再和竹下君沟通一下。”
“是，课长。”松本优子微微躬身。
丁陌和松本优子一前一后走出武藤的办公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回荡。
“竹下君，”松本优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丁陌，两人距离很近，丁陌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种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探究，“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明天的行动，希望你好好表现。我很期待……你的‘直觉’，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已经张开了网，只等着猎物自己撞上来。
丁陌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微微颔首：“我会尽力的，松本少佐。”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再多言，松本优子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冰冷，逐渐远去。
丁陌站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
松本的最后一搏，来得又快又狠。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不到一天一夜。
他必须立刻行动。首先，要确保红党的电台安全，必须提前发出警告。其次，他要在明天的行动中，不仅要完美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洗清自己的嫌疑，还要想办法将松本的注意力引向错误的方向，甚至……利用这次机会，反过来给她沉重一击。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没有退路。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丁陌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头痛似乎因为极度的压力而加剧，但他必须忽略它。
他走到办公桌前，摊开一张白纸，拿起笔，开始飞速地书写。不是用文字，而是用只有他和陈雪才能看懂的、极其复杂的符号和代码。他将行动的时间、大致区域、以及松本可能使用的侦测手段等关键信息，用最快的速度加密记录下来。
他必须冒险，在白天就通过那条最紧急的渠道，将预警送出去。每拖延一分钟，红党电台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
写完密信，他仔细封好，藏入袖口的暗袋中。然后，他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后勤部门。
“是我，竹下。明天有外勤任务，需要一辆性能可靠的车，对，低调一些的……另外，准备一些现钞，行动中可能需要打点线人或者应付突发情况，这些都属于必要的业务开支，请尽快审批……”
他语气如常地安排着“公务”，将索要车辆和经费的要求，理所当然地包装成执行任务的必要成本。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辆车和这些钱，很可能将用于在明天的生死博弈中，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放下电话，丁陌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雨虽然停了，但乌云并未散去，反而堆积得更厚，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松本优子已经亮出了最后的底牌。而他，代号“深渊”，也必须押上自己的一切，在这场看似绝境的赌局中，搏出一条生路。
明晚八点，闸北，南市……那将是他与松本优子之间，最终的镜像对决场。他深吸一口带着湿冷寒意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猎犬露出了獠牙，而孤狼，也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