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胶质。
丁陌端着刚刚泡好的玉露茶，沿着二楼的走廊不紧不慢地走着。脚下的木质地板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姿态从容，表情是标准的、属于“竹下贤二”的谦和与谨慎，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武藤课长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就在丁陌即将走到门口时，对面走过来一个女人。
她的步伐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像是一只踏着肉垫行走的猫。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套裙，与领事馆内其他女职员或艳丽或朴素的风格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干练到近乎冷酷的气息。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一段白皙而修长的脖颈。
是松本优子。
丁陌的心跳节奏没有丝毫变化，这是他长期潜伏锻炼出的本能。他微微侧身，让出主通道，同时低下头，做出恭敬避让的姿态。
“松本主任。”他声音平稳地打招呼。
松本优子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继续前行。那双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落在了丁陌身上。那不是简单的审视，更像是一种……全方位的探测。从他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到端着茶杯的、指节分明的手，再到他微微躬身的姿态，最后，定格在他低垂的脸上。
丁陌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冰冷、粘稠，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重量，刮过他的皮肤。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特高课的人注意，但这一次的感觉截然不同。之前佐藤弘的刁难是源于贪婪和愚蠢，武藤的考验是出于多疑和谨慎，而眼前这个女人的目光，却像是在剥离一层层伪装，试图直接触碰到最内核的真相。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呼吸平缓，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他知道，任何一丝不自然的肌肉抽搐，任何一点眼神的游移，在这位心理战专家面前，都可能被放大成可疑的信号。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短短几秒钟，却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竹下君，”松本优子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独特的、略微低沉的磁性，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这是给武藤课长的茶？”
“是的，松本主任。”丁陌依旧没有抬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对上级的敬畏。
“玉露茶，武藤课长的最爱。”松本优子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但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竹下君很细心。”
“分内之事，不敢当主任夸奖。”
“听说竹下君来自京都？”松本优子的话题忽然一转，像是随意闲聊，但那双眼睛从未离开丁陌的脸，“京都是个好地方，文化底蕴深厚。我几年前去过一次，对只园的夜景印象尤其深刻。”
丁陌的脑中，属于真正“竹下贤二”的记忆碎片迅速翻涌。这些背景资料，他早已烂熟于心，并且通过【心理镜像】在梦境中反复加固，几乎成为了他自身记忆的一部分。
“是的，主任。只园的夜晚确实别有风韵，尤其是四条通上的纸灯笼亮起时，映着石板路，很有意境。”丁陌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故乡的怀念。
“是啊，”松本优子点了点头，目光却锐利如刀，“我记得京都方言也有些独特的韵味，比如表示‘我’的时候，似乎更常用‘瓦西’而不是‘瓦塔西’？竹下君的口音倒是很标准，几乎听不出京都腔了。”
来了。绵里藏针的试探。
丁陌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让主任见笑了。家父一直认为标准的东京音更有利于仕途，所以从小便严格要求。在领事馆工作后，更是刻意纠正过，生怕带出乡音，显得不够专业。”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在那个时代，地方出身的人努力抹去方言痕迹，以融入东京主流社会，是极为普遍的现象。
松本优子不置可否，她的目光从丁陌脸上，缓缓移到了他端着茶杯的手上。那双手稳定有力，指腹和虎口处有着细微的、不同于普通文职人员的薄茧。这是长期练习枪械和格斗留下的痕迹，但对于一个经历过“严格训练”的“优秀特工”来说，拥有这些痕迹又是理所当然的。
“看来竹下君受过非常严格的训练。”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都是为了帝国的事业。”丁陌的回答滴水不漏。
松本优子再次沉默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种凝视仿佛带有某种穿透力，让丁陌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几乎要僵硬。他强迫自己放松，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想象自己是一块岩石，任由海浪拍打，岿然不动。
他不能使用【心理镜像】。在这种面对面的近距离接触中，任何精神力的异常波动，都可能被这个直觉敏锐的女人捕捉到。他只能依靠纯粹的意志力和早已融入骨髓的伪装来应对。
走廊另一头传来其他职员走过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松本优子终于收回了那令人如芒在背的目光。
“茶要凉了，竹下君。”她淡淡地说了一句，侧身从丁陌身边走过，带起一阵极淡的、冷冽的香气。
“是，松本主任。”丁陌微微躬身，直到她的脚步声在身后远去，才缓缓直起身。
他依旧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停顿了两秒，然后才迈步走向武藤的办公室。后背的衬衫，在与空气接触的瞬间，传来一丝冰凉的湿意。就在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中，他竟然在初春微凉的天气里，惊出了一身细密的冷汗。
推开武藤办公室的门，将温热的玉露茶放在课长的办公桌上，丁陌的脸上依旧挂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
“课长，您的茶。”
武藤正埋头于文件之中，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丁陌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在门合拢的那一刻，他眼底的谦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警惕。
这个松本优子，比他预想的还要危险。她不像武藤那样依赖于逻辑和证据，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和观察。那种仿佛能透视人心的目光，简直是为甄别潜伏者而生的。
她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需要听到你的脚步声，仅仅是通过空气中最细微的震动，就能锁定猎物的方位。
刚才的应对，他自认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无论是关于京都的记忆，还是口音的解释，甚至是手上的茧子，他都给出了完美的、符合“竹下贤二”身份的答案。但松本优子那最后审视的目光，分明写着“尚未解除怀疑”几个字。
她没有证据，但她有直觉。而有时候，直觉比证据更可怕。
丁陌沿着走廊往回走，步伐依旧平稳，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松本优子的出现，意味着他之前的行动，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环节，留下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气息。是那份导致日军突击行动失败的情报？还是他利用南造云子影响武藤的举动过于顺利？或者，仅仅是他这个“竹下贤二”融入得太快，表现得太好，反而引起了专业猎犬的注意？
他必须更加小心。不仅仅是行动上，还包括日常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在松本优子面前，他必须成为一个毫无瑕疵的“竹下贤二”。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丁陌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巡逻的日本宪兵，刺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从松本优子踏入领事馆，并将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起，一场无声的、却又凶险万分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他不能退缩，更不能失败。他的身上，不仅维系着自己的生死，还牵连着军统那条线的“财路”，更关乎着他早已下定决心的、对红党的那笔“长期投资”。
松本优子是一条危险的猎犬，而他，则是游走在深渊边缘的潜行者。猎犬凭借直觉追踪，而他，必须依靠超越这个时代的智慧和觉醒的金手指，在这场直觉与反直觉的较量中，活下去，并且赢下去。
丁陌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划过。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就看看，是你的直觉锋利，还是我的镜子，更能映照人心。”
窗外，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乌云，一场风雨似乎正在酝酿之中。而领事馆内，无形的风暴，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