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生舱内，那一点暗金余烬的跳动，如同在死寂的深潭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瞬间打破了持续数日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路明非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无比漫长、无比沉重的梦境中挣扎着上浮。意识的碎片如同被磁石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重新拼凑出“自我”的轮廓。首先恢复的是模糊的感知——包裹周身的粘稠液体，鼻腔里消毒水和某种温和炼金药剂混合的独特气味，还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灵魂深处的冰冷“异物感”。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维生舱圆弧形的透明舱盖，以及舱盖外模糊晃动的人影和刺目的无影灯光。光线让他感到些许不适，下意识地想要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
“醒了！他醒了！”
“生命体征稳定！灵魂活性指数正在快速回升！”
“快！通知施耐德教授！曼施坦因教授！还有副校长！”
外面传来压抑着激动的呼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路明非眨了眨眼，视野逐渐清晰。他看到几张穿着白色无菌服、戴着口罩的激动面孔贴在舱盖上，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如释重负。
（这是……又回医院了？这次是哪家？感觉档次挺高……）
熟悉的吐槽欲如同身体本能般苏醒，尽管他现在连转动脖子都费劲。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感受着久违的、对身体的微弱掌控感，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影如同冰冷的旋风般冲了进来，甚至无视了医护人员试图阻拦的动作。
是楚子航。
他显然也是刚从深度的恢复中强行醒来，脸色依旧苍白，气息不稳，但那双黄金瞳却锐利如刀，死死地锁定了维生舱内的路明非。他的目光在路明非脸上扫过，尤其是在他那双刚刚睁开的、瞳孔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暗金色流光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微微松了口气，但紧绷的身体并未放松。
四目相对。
路明非从楚子航的眼中看到了担忧，看到了疲惫，更看到了一种深沉的、无需言语的确认。他扯动嘴角，想给对方一个“我没事”的眼神，却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僵硬得如同石膏。
很快，更多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施耐德教授那标志性的金属呼吸声率先抵达，紧随其后的是曼施坦因教授，以及拄着古朴手杖、步履看似蹒跚却异常沉稳的弗拉梅尔副校长。
医护人员在副校长的示意下，开始小心翼翼地操作维生舱，准备将路明非转移至普通病床进行更详细的检查。
当舱内液体排空，舱盖滑开，微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时，路明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被轻柔地抬出，安置在病床上。身体虚弱得可怕，仿佛所有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绵软无力的肌肉。
“感觉怎么样？路明非。”曼施坦因教授俯下身，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温和与急切。
路明非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示意自己还好。
弗拉梅尔副校长走上前，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仔细端详着路明非，尤其是他的眉心位置。路明非能感觉到，一股温和却无比浩瀚的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拂过他的身体和灵魂。
片刻后，副校长收回了目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对医护人员吩咐道：“给他补充水分和营养，动作轻点。皮尔斯呢？让他带着最新型号的灵魂共振仪过来。”
“已经在路上了，副校长。”一名助理连忙回答。
路明非靠在升起的病床上，小口啜饮着护士递过来的温水，感觉干涸的喉咙稍微舒服了一些。他偷偷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身体虚弱，但似乎在快速恢复；灵魂……那种沉重的创伤感减轻了许多，但那个冰冷的“异物感”却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存在，不强烈，却也无法忽视。而且，他发现自己对规则的感知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了，即使不刻意催动，也能隐约“感觉”到病房内各种医疗仪器内部微弱的能量流动，甚至能捕捉到楚子航身上那内敛却锋锐的斩切规则气息，以及副校长体内那深不见底、如同星云般浩瀚的力量。
（这算是……因祸得福？还是……变异了？）
他内心嘀咕着，尝试着集中精神，去“看”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个“异物”。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感应。在他的“内视”中，灵魂本源那新生的、比之前更加凝练几分的暗金色锚点旁边，紧贴着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纯粹的“黑暗点”。它没有任何活动，没有任何能量散发，就像一枚镶嵌在灵魂上的、绝对安静的黑色钻石。但路明非能直觉地感受到，这“黑暗”之中，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存在”的本质。
【……标记……完成……等待……复苏……】
那段冰冷的意念仿佛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路明非心中一凛，立刻收敛了心神，不敢再深入探查。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弗拉梅尔副校长那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目光。
“小子，”副校长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感觉脑子里多了点东西，是吧？”
路明非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在副校长面前，隐瞒似乎没有意义。
“能……感觉到它，很安静，但……甩不掉。”他嘶哑地说道，声音依旧难听。
副校长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虚无之种’，那鬼东西临死前给你打的‘标记’。放心，暂时死不了人，它现在就是个安静的寄生虫，吸你点微不足道的能量，顺便帮你……嗯，屏蔽掉一些不必要的窥探。”
“屏蔽窥探？”路明非一愣。
“规则层面的遮蔽效应，”一旁的施耐德教授沉声解释道，“它干扰了我们对你的灵魂进行深度探测，可能也影响了你对自身状态的完全洞察。有利有弊。”
路明非明白了。这东西就像个自带信号干扰器的追踪器。
“那……能取出来吗？”他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
弗拉梅尔副校长摇了摇头，干脆利落：“以学院现有的手段，没戏。硬来你会先碎掉。不过……”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这东西现在和你算是共生状态，它吸你的能量，也在被动地受你灵魂气息的浸染。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让路明非心里更没底了。
就在这时，皮尔斯教授带着几个助手，推着一台看起来极其复杂、布满了各种水晶探头和符文刻印的仪器走了进来。
“副校长，施耐德教授，设备准备好了，可以进行深度灵魂共振扫描了。”皮尔斯教授说道，目光好奇地落在路明非身上，尤其是他那双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路明非配合着进行了一系列详尽到令人发指的身体和灵魂检查。过程并不舒服，尤其是灵魂共振扫描时，那仪器发出的特定频率波动让他灵魂深处的暗金锚点和那个“虚无之种”都产生了微弱的共鸣，带来一种奇异的酥麻和隐隐的不安。
检查结果初步显示，他的肉体恢复速度惊人，灵魂结构在创伤后似乎进行了一种未知的优化重组，强度和对规则的亲和度都有所提升。而那个“虚无之种”，正如副校长所说，处于绝对静默状态，除了持续性的低水平能量汲取和规则遮蔽外，未检测到其他活性。
“简直不可思议……”皮尔斯教授看着数据报告，连连摇头，“这种灵魂与未知高危异物达成稳定共生的情况，在理论上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已经超出了现有灵魂学的认知范畴。”
弗拉梅尔副校长接过报告扫了一眼，随手丢在一边：“行了，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小子命硬得很，既然醒了，就死不了。给他弄点吃的，补充体力，观察两天没问题就送回宿舍静养。”
他看向路明非和楚子航：“你们两个，这次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对外统一口径——特殊炼金实验事故。至于你们的力量和那本书……”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学院会为你们提供必要的庇护和研究支持，但同样，需要你们在必要时，为学院出力。”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学院默许并保护他们的特殊，而他们则需要成为学院隐藏在暗处的力量。
路明非和楚子航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几天后，在确认身体状况稳定后，路明非和楚子航被送回了各自的宿舍。诺顿馆和楚子航的狮心会单间都暂时被列为了“特殊恢复区”，由执行部的人在外围警戒，名义上是保护，实则也带着一丝监控的意味。
路明非躺在自己久违的、柔软的床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意念微动。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流光在他指尖萦绕了一瞬，随即消散。
（力量……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了……而且，那种‘看’到规则的感觉……）
他心念再动，尝试着去“看”墙壁内部的结构。起初有些模糊，但当他集中精神，瞳孔深处那丝暗金流光微微亮起时，墙壁在他“眼”中仿佛变得半透明，其内部钢筋水泥的轮廓、以及微弱的地脉能量流转，都隐约可见！
这种能力并非透视，更像是一种对物质底层规则和能量流动的“感知显化”！
（这算是……‘余烬之瞳’？名字倒挺中二……）
他自嘲地笑了笑，收回了能力。使用这种感知，对精神和那种新生的心之光消耗都不小。
他翻身坐起，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沉寂的卡塞尔学院校园。夜色宁静，但他知道，这宁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冰窖的残骸需要处理，英灵殿的基座需要加固，学院规则需要时间平复，而他自己灵魂里的那颗“炸弹”，更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还有那本《规则初解》……他摸了摸胸口，书册被他贴身收藏，此刻传来一丝安稳的温热。
就在这时，宿舍的门被轻轻敲响。
路明非皱了皱眉，这个时间点，会是谁？他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下意识地动用了“余烬之瞳”，向门外“看”去。
门外站着的，是芬格尔。他穿着一身骚包的亮片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却带着与这身打扮不符的、略显紧张的神色。他左右张望着，手里还拿着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包裹的文件袋。
（这家伙……打扮得跟要去夜店似的，跑来干嘛？）
路明非打开了门。
“哟！我们的大英雄醒了？”芬格尔立刻换上了一副贱兮兮的笑容，挤了进来，反手关上门，动作娴熟无比，“怎么样？这次星际旅行感觉如何？有没有带点外星土特产回来？”
路明非懒得理他的插科打诨，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文件袋上：“什么东西？”
芬格尔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将文件袋递给路明非，压低声音道：“好东西。我冒着被施耐德老头灌进水泥柱子的风险，从加密数据库的碎片里复原出来的……关于‘基石之秘’和‘心之壁垒’的一些……边缘资料。”
路明非心中一动，接过文件袋，手感沉甸甸的。
“学院官方档案里关于这些的记录都被清洗过，留下的都是些语焉不详的废话。”芬格尔继续说道，“这些是我从一些初代装备部成员的私人实验日志残片、还有几份被列为‘精神错乱’的早期研究员手记里拼凑出来的。真实性不敢保证，但……或许能让你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点更‘深入’的了解。”
他指了指路明非的胸口，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他的眼睛：“尤其是关于那种‘暗金色力量’，以及……如何与一些‘不请自来’的房客‘和睦相处’的小贴士。”
路明非紧紧攥着文件袋，看着芬格尔。这个看似永远不靠谱的废柴师兄，在某些时候，总能展现出惊人的能量和……善意。
“谢了。”他低声说道。
芬格尔摆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别客气，记得报销我的精神损失费和服务器租赁费就行。走了，你慢慢看，有什么‘读后感’随时联系。”
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路明非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吸了一口气。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袋，仿佛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可能触及学院最核心秘密的重量。
他走到书桌前，拆开了牛皮纸。
里面是厚厚一叠打印出来的、夹杂着大量模糊图片和手绘符号的资料。最上面一页，用红色的粗体字标注着一行触目惊心的警告：
【警告：以下内容涉及‘本源规则’及‘禁忌共生’，阅读者需具备坚定意志，并自愿承担一切未知风险。】
路明非的指尖拂过那行字，瞳孔深处，暗金色的流光悄然流转。
新的谜题，新的危险，以及可能存在的……答案，就在眼前。
他知道，自己的“休息”时间，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