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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暗流交汇时》

初冬的寒风卷着细碎的煤灰,刀子似的刮过京城西市。陈文强裹紧了身上那件浆洗发硬的粗布棉袍,站在他那间门脸狭窄、被熏得黢黑的“强记煤铺”前,鼻腔里充斥着廉价石炭燃烧后特有的刺鼻气味。铺子里,几个短打扮的苦力正吭哧吭哧地把新到的煤块分装进草袋,煤屑沾满了他们汗津津的脸和脖颈——这是他按照现代煤矿班组管理法调教出来的“装卸突击队”,效率确实比散兵游勇高出一大截。

他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街对面“得意楼”茶幌下那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年小刀手下那几个泼皮,像附骨之蛆,阴魂不散地盯着他这小小的煤渣生意。陈文强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妈的,跟苍蝇似的,有完没完?”声音淹没在寒风中。自打他用“御寒神器”的噱头把原本无人问津的煤渣卖出铜板价,又搞出那个土法上马的改良铁皮煤炉,这麻烦就没断过。

“掌柜的!”一个跑街的小伙计气喘吁吁地冲进铺子,抹了把鼻涕,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南边来的信,说是加急的!”

“南边?”陈文强心头一跳,劈手夺过。信封很普通,落款潦草地写着“金陵故友”,拆开,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粗糙的草纸。他飞快地扫过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墨字,目光猛地钉死在最后几行:

“……另有一事甚奇。近日京城西市,忽现一妙龄女子,当街操弄异域之琴,形似半扇蕉叶,音色裂石穿云。曲调闻所未闻,观者如堵。尤奇者,此女每曲罢,必拱手向四方,朗声呼‘谢老铁打赏!’‘家人们点点关注!’言语怪诞,举止跳脱,已成西市一景。闻其自号‘巧手芸娘’,赁居柳条胡同深处……”

“西市…异域琴…谢老铁打赏……” 陈文强捏着信纸的手指瞬间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糙的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与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撞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煤灰呛人的空气里,他仿佛真的听见了那穿越了三百多年时空的、属于女儿陈巧芸的、带着点网络主播特有腔调的清脆呼喊!

“芸芸…是芸芸!”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住铺子外那条被煤灰和寒风笼罩的长街尽头,仿佛要穿透这污浊的空气,立刻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柳条胡同…柳条胡同!” 他像一头被点燃的困兽,在狭小的铺子里来回踱步,一脚踢翻了墙角的空箩筐,“快!栓子!把今天收的账钱全给我拿来!再去隔壁成衣铺子,挑两件最时兴的姑娘穿的袄子,颜色要鲜亮!快!”

他必须立刻去柳条胡同!女儿就在那里!这念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什么年小刀,什么煤渣生意,此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三年了!在这操蛋的雍正年间挣扎求生的三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失散亲人的踪迹!

几乎在陈文强收到那封改变一切的金陵来信的同时,千里之外,扬州瘦西湖畔,一艘精巧的画舫正随着柔波轻轻荡漾。

舫内暖香浮动,熏炉吐出袅袅青烟。陈巧芸穿着一身鹅黄撒花缎面的夹袄,下系水绿百褶裙,纤纤十指正从容地拂过她那架视为生命的古筝琴弦。一曲《渔舟唱晚》的余韵仿佛还在水波间袅袅未散,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空灵与悠远。

“好!‘巧手芸娘’此曲,当真如仙乐临凡,涤荡尘心!” 坐在上首的一位穿着华贵、气质雍容的中年妇人率先击掌赞叹,她是扬州盐运使司副使的夫人林氏,也是陈巧芸在江南最早、也最有分量的“粉丝”之一。座下几位衣着不俗的夫人小姐也纷纷附和,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陈巧芸盈盈起身,福了一礼,脸上是得体的微笑,嘴里却差点溜出那句刻在dNA里的“谢谢老铁们,双击666!” 她硬生生刹住,改口道:“诸位夫人小姐谬赞了,芸娘愧不敢当。” 天知道她花了多大力气才把这文绉绉的调子学得像那么回事。

“芸娘师父,” 林夫人含笑招手让她近前,亲切地拉着她的手,“你前些日子托我打听的事儿,倒真有了些眉目。” 她声音压低了些,“我家老爷手下有个办漕粮的管事,前月押船进京交兑,回来说起一桩京城趣闻。道是西市新开了家‘强记煤铺’,掌柜的姓陈,操着不知哪里的古怪口音,行事也颇为奇特。尤其是一手算账的本事,快得惊人,不用算盘,只在纸上画些鬼画符般的记号,顷刻便得数目,分毫不差。更奇的是,此人管着手下几十号苦力,竟不用打骂,只定下些莫名其妙的‘章程’,什么‘轮班倒’、‘绩效银’之类,倒也把那群粗汉管得服服帖帖,煤铺生意颇为红火。”

陈巧芸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强记煤铺?姓陈?不用算盘的记账法子?绩效银?这……这不就是她老爸陈文强那套从矿上带来的、被她嘲笑了无数次的土法管理学和简易复式记账法吗?!一股巨大的惊喜和酸涩瞬间涌上鼻腔,她用力眨了眨眼,才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多谢夫人!这消息……对芸娘太重要了!” 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紧紧握住林夫人的手。京城!西市!爸爸很可能就在那里!

“莫急,”林夫人拍拍她的手,眼中带着了然,“我已让那管事再去仔细打探,一有更确切的消息,即刻告知于你。你一个姑娘家,寻亲不易,万事务必谨慎周全。” 她语重心长地叮嘱,显然知道一个孤身女子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失散亲人的艰难与危险。

陈巧芸用力点头,心中却已如万马奔腾。京城!西市!强记煤铺!目标从未如此清晰过。她必须立刻想办法!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形:她要北上!带着她的“芸音女子乐班”,以献艺为名,直抵京城!什么青楼挖角、什么行会打压、什么年小刀的阴影,此刻都无法阻挡她奔向亲人的脚步。

与此同时,京城曹府那深深庭院的书斋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烛火在精致的玻璃灯罩里跳跃,映照着曹頫那张忧心忡忡、略显苍白的脸。他背着手,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书案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旁边散落着几页写满潦草字迹的笺纸——那是陈浩然连日来暗中查核的心血。

陈浩然垂手侍立在一旁,身上穿着府里统一配发的青布棉袍,浆洗得干净挺括。他此刻的心跳得又快又沉,几乎要撞破胸膛。他刚刚将自己发现的惊天秘密——曹家织造亏空账目里隐藏的巨大漏洞和可能牵连到皇商采买、甚至宫闱的贪墨线索——用一种极其隐晦、旁征博引的方式,向曹頫做了暗示性极强的汇报。

“你……你所言这些‘推演’,可有实据?”曹頫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陈浩然,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指着陈浩然笺纸上那些用春秋笔法勾勒出的关联,“这些关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差池,便是泼天大祸!”

陈浩然手心全是冷汗。他当然有“实据”,来自后世红学研究的冰冷结论——曹家将在雍正五年底或六年初被抄家问罪!但他能说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措辞更加谨慎:“东翁明鉴,晚生不敢妄言。此乃连日核对旧档,察其款项往来之细微流向,觉有数处颇不合常理,隐有暗流涌动之象。譬如……去岁那批‘上用’的云锦,报损之数,似乎……过于巧合了些?其中银钱周转的路径,也曲折得令人费解。” 他点到即止,冷汗却已浸湿了内衫。这是在走钢丝,在引爆一颗足以将他这个“来历不明”之人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

曹頫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时而铁青,时而惨白。他死死盯着账簿上陈浩然用朱笔圈出的几个关键数字,沉默良久。那沉默几乎要将陈浩然压垮。

突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厮刻意拔高的通报声:“老爷!江宁织造府急递文书到!”

这声通报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书斋内令人窒息的凝重。曹頫猛地一震,从账册上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陈浩然,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惊疑,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此事……容后再议。你且退下。”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沙哑。

陈浩然如蒙大赦,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书斋。带上门的那一刻,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自己这步险棋已经落下,是福是祸,殊难预料。曹家这艘看似华美的大船,冰山已近在咫尺!

就在他心神未定之际,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厮匆匆从侧门进来,怀里抱着一摞新买的杂物。最上面,赫然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墨迹尚新的寻人告示。陈浩然眼尖,一眼瞥见告示上那个熟悉的、略显潦草的落款印记——一个歪歪扭扭的“陈”字!那是他在江南时,为了寻找家人,让刻字摊贩仿照他父亲签名字体刻的简易私章!这告示怎么会出现在曹府采买的东西里?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假意帮小厮拿东西,手指迅速而隐蔽地捻起那张告示一角展开。上面是标准的寻亲启事格式,寻找“年约四十许,身材魁梧,言语或有异处之陈姓男子”,落款处盖着的,正是他遍寻不见的弟弟陈乐天的名字和他在苏州阊门附近联络的地址!

弟弟!乐天在苏州!陈浩然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曹府的危机、自身的安危尚未摆脱,失散亲人的线索却又如此突兀地撞到眼前!他紧紧攥住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攥住了亲人漂泊的音讯。纷乱的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脑海中奔涌冲撞:父亲的煤铺在西市,妹妹可能在柳条胡同,弟弟在苏州,而自己深陷曹府漩涡中心…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悄然收拢,将他们失散的命运之线重新编织。然而,年小刀那张阴鸷的脸,曹府上空密布的疑云,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猛兽,随时可能扑出,将这一切刚刚显露的希望撕得粉碎。

暮色四合,寒风更紧。

西市“得意楼”茶馆二楼临窗的雅座里,陈文强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焦躁不安地频频望向楼梯口。桌上放着一个簇新的花布包袱,里面是两件刚买的、颜色鲜亮的绸缎袄裙——他想象着女儿穿上它们的样子。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钱袋,里面是所有能调动的现钱。他坐立难安,几乎每隔几个呼吸就要探头去看柳条胡同的方向。那个报信的小伙计栓子被他打发去胡同口守着了,一有“巧手芸娘”的消息,立刻飞奔来报。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街道被暮色笼罩,行人渐稀,只有对面他那间小小的“强记煤铺”还亮着昏黄的灯火。年小刀手下那几个泼皮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在茶楼对面的阴影里,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陈文强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突然,楼梯一阵急促的噔噔作响!陈文强霍然起身,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是栓子回来了!

然而冲上楼来的栓子,却是满脸惊恐,上气不接下气,衣服上还沾着尘土:“掌…掌柜的!不好了!柳条胡同…柳条胡同那边出事了!”

“什么?!”陈文强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把抓住栓子的胳膊,“芸芸呢?看到人没有?”

“没…没见到那位姑娘!”栓子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小的刚到胡同口,还没打听几句,就…就撞见年小刀带着好几个人,凶神恶煞地堵在胡同里一个院门口!好像在盘问什么‘弹琴的丫头’!他们手里…手里还拿着几张纸,看着…看着有点像您之前让我们悄悄散出去的那些寻人告示!”

如同一个惊雷在陈文强耳边炸响!年小刀!他怎么也盯上了柳条胡同?还拿着寻人告示?!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们看到你没有?”陈文强声音嘶哑,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栓子的骨头捏碎。

“没…没看清小的脸!”栓子疼得龇牙咧嘴,“小的当时吓得腿软,躲在墙角一堆破筐后面,听他们骂骂咧咧,说什么‘姓陈的煤黑子’、‘一家子古怪’、‘都给我盯死’…后来好像没问出什么结果,年小刀气呼呼地踹了院门一脚,带着人往…往咱们铺子这边来了!掌柜的,咱们快躲躲吧!”

姓陈的煤黑子!一家子古怪!都盯死!

陈文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阵阵发黑。年小刀这条毒蛇,不仅嗅到了芸芸的踪迹,竟然还把他们一家人都联系起来了!他巨大的狂喜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和愤怒所取代。女儿可能就在附近,但致命的威胁也同时扑到了眼前!

他猛地扭头望向窗外。煤铺那点昏黄的灯火,在深沉的暮色中显得如此脆弱。而更远处,通往柳条胡同的街巷,此刻仿佛成了一条布满荆棘陷阱的不归路。

就在这时,得意楼楼下临街的窗根下,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交谈,顺着寒风清晰地飘了上来:

“刀爷说了,那煤铺子里的陈黑子,还有柳条胡同那个弹琴的丫头片子,一个都跑不了!古怪?哼,越古怪越值钱!指不定是哪路朝廷要犯的家眷呢!绑了送去衙门,可是大功一件……”

“可…可那丫头好像认识几个官家小姐…”

“呸!官家小姐顶个屁用!咱们刀爷背后是谁?那可是宫里都能递上话的主儿!再说了,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只要坐实了他们是一伙的‘妖人’,神仙来了也救不了!盯紧了,等天再黑透点……”

声音渐渐远去,融入街巷的阴影。

陈文强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怀里的新袄子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钱袋沉重得如同铅块。他死死盯着窗外那片吞噬了女儿可能存在的灯火、也隐藏着致命獠牙的黑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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