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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京城寻踪》

陈文强灰头土脸地蹲在崇文门外煤市口他那片宝贵的“领地”旁,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地上几道新添的、歪歪扭扭的拖痕。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块燃烧后特有的硫磺与尘埃混合的呛人气息,正是这味道,此刻成了扎进他心口的刺。

“操!又来?!”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憋屈的低吼,粗糙的手指用力戳着泥地上散落的几块小煤渣,指尖染得黢黑。这点玩意儿,搁以前在他那洗得锃亮的劳斯莱斯后备厢里,他连瞧都懒得瞧一眼,可如今在这雍正元年的北京城,这就是他陈大老板安身立命、寻亲问路的唯一本钱!刚被几个饿狼似的小崽子从眼皮子底下薅走一小堆,心尖儿都在滴血。

“妈的,小兔崽子,别让老子逮着!”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手背蹭掉额角淌下的汗,混着煤灰,在脸上糊开一道狼狈的泥印子。身边几个跟着他混饭吃的穷苦力,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眼神躲闪。陈文强心里那股火“噌”地又往上冒,不是冲他们,是冲这憋屈的世道。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起一阵煤灰扑簌簌落下。

“看啥看?干活!给老子看紧点!”他吼了一嗓子,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力工们赶紧低下头,手上的铁锹挥舞得更卖力了些,铲起地上那些别人不屑一顾的煤末子、碎渣块,小心翼翼地堆到旁边陈文强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淘换来的破藤筐里。

陈文强叉着腰,像尊怒目金刚杵在灰蒙蒙的空气里。太阳懒洋洋地悬在紫禁城琉璃瓦顶上方,吝啬地撒下点光,却驱不散他身上那股子由内而外的暴躁和沮丧。满耳朵灌进来的,全是那些贩夫走卒、来往行人嘴里蹦出来的“之乎者也”、“叨叨叨扰”,听得他脑瓜子嗡嗡的,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里头开大会。一股深沉的孤独感,混着煤灰的呛味,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老婆、儿子、闺女……你们他妈的到底在哪儿啊?这破地方,连个能痛快骂娘的人都没有!

他烦躁地踢飞脚边一块碍眼的石头,石头骨碌碌滚进旁边的煤灰堆里。眼神无意间扫过街对面一个卖字画的摊子,那摊主正拎着个刷子,往一面斑驳的土墙上刷浆糊,“啪”一声贴上一张黄纸告示。陈文强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如同暗夜里擦亮的火柴头。

对啊!贴告示!寻人启事!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子里堆积如山的煤灰。浑身的血液都跟着热了起来,方才的憋屈和愤怒被一股蛮横的冲动顶替。他立刻左右张望,目光最终锁定了自己那几筐刚收拾好的宝贝煤渣。那堆黑乎乎、不起眼的玩意儿,此刻在他眼里简直闪闪发光——这就是他的广告牌!他的广播站!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堆放藤筐的地方,也不顾那筐沿有多脏,一把薅起一个分量最沉的筐子,沉甸甸地抱在怀里,走到人流相对密集些的街口。力工们愕然地看着东家这莫名其妙的举动。

陈文强把筐子往地上一墩,激起一小片灰黑的烟尘。他喘着粗气,从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小块磨得只剩指头长的黑炭——这是他特意留着记“流水账”的。他蹲下身,把筐子粗糙的藤编表面当成画板,憋着一股狠劲,用那截炭条狠狠地、歪歪扭扭地划拉起来。每一笔都带着咬牙切齿的力道。

“寻——人——启——事——”他一边写,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仿佛这样能赋予那几个字更强的穿透力。炭条划过藤筐,发出“沙沙”的刺耳摩擦声,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写完这四个字,他顿了顿,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老婆叫啥来着?大名?在这鬼地方谁敢写?儿子闺女的名字?写了也白搭!谁认识他们是谁啊?一股熟悉的、来自现代社会的焦虑猛地攫住了他。他急得抓耳挠腮,额头上又沁出油汗,混着煤灰往下淌。

突然,一个无比亲切、无比顺口的词儿蹦进他混乱的脑海。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眼睛一亮,不管不顾地,在“启事”下面,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两个斗大的、歪歪扭扭的方块字:

老铁!

写完这两个字,陈文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像刚干完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站起身,退后一步,叉着腰,带着一种煤老板审视新矿脉般的满意神色,欣赏着自己这惊世骇俗的杰作——一个装满乌黑煤渣的破藤筐上,赫然写着“寻人启事”和“老铁”。

“嗯!”他用力点点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这下行了!老铁!够味儿!家里人肯定能懂!”

然而,现实立刻给了他当头一棒。

“噗嗤……”旁边一个挑着担子路过的干瘦老头儿,斜眼瞥见筐上的字,直接笑喷了,口水星子差点溅到陈文强脸上,“老铁?寻老铁?哈哈哈……这位爷,您这是寻打铁匠呢?还是寻块生铁疙瘩回家啊?”老头儿笑得前仰后合,胆子都晃悠起来。

这笑声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燃了周围压抑的空气。

“哎哟喂,新鲜嘿!寻‘老铁’?这铁是得多老啊?怕不是前朝留下的废料?”

“瞅瞅这筐,黑黢黢的,配上这字儿,倒真像那么回事儿!哈哈!”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穿得人模狗样,脑袋让驴踢了?”

哄笑声、议论声、指指点点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陈文强身上。他脸上那点刚浮起的得意瞬间僵住,继而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脖子根。臊得慌!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扔在菜市口。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真想抡起这破筐砸向那些放肆嘲笑的脸!

但仅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不能动手!动手就完了!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那些嘲弄的嘴脸,只用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筐上那两个刺眼的字——“老铁”。这俩字,此刻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把那筐煤渣又往街口人最多的地方狠狠拖了几步。黑灰蹭脏了他好不容易弄干净点的袍子下摆。嘲笑声还在身后追着,像一群赶不走的苍蝇。

“笑!笑你妈个头!”他在心里咆哮,“等老子找到人,让你们这帮土鳖见识见识什么叫‘老铁’!妈的!”

他梗着脖子,像一头倔驴,死死守在他的“广告位”旁。煤灰的气息裹挟着他,周围是听不懂的哄笑和指指点点。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更为强烈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只能死死盯着“老铁”那两个字,仿佛那是茫茫黑暗里唯一的光点。

千里之外的江南,水汽氤氲。苏州府闾门外,运河码头的喧嚣日夜不息。巨大的原木堆积如山,散发着新鲜树脂的浓烈气息,混杂着水腥和汗味。

陈乐天蹲在一根刚卸下船、足有水桶粗的紫黑色巨木旁。他穿着半新不旧的绸布褂子,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指尖仔细地抚过木材表面深沉的纹理,那眼神,如同老饕审视着最顶级的食材,专注得近乎虔诚。

“陈老板,您这眼力劲儿,真是绝了!”旁边一个穿着体面、戴着瓜皮帽的中年商人,半躬着身子,脸上堆满近乎谄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块温热的湿毛巾,“这‘牛毛纹’、‘金星’……不是您点破,我们这帮睁眼瞎,差点把金疙瘩当劈柴卖了!”

陈乐天接过毛巾,随意擦了擦手,目光并未离开木材,嘴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这弧度里,有商人特有的精明,也有一种降维打击带来的、近乎懒洋洋的优越感。“老周,说了多少遍,这叫‘用户体验’。”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北方口音,在这吴侬软语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料子好,是一回事。让人一眼就看出它好,心甘情愿掏银子,这才是本事。”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木棚间隙洒下,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码头工人们喊着号子,沉重的木材在滚木上发出沉闷的轰响。陈乐天环顾着这片由巨大木材构成的“森林”,看着工头老周指挥着工人将另一根他选中的紫檀木小心地抬上板车,准备运往城里的木作行。秩序井然,效率颇高。这本该是令他踌躇满志的景象。

可心底深处,却有一块地方始终空落落的,像缺了一角的拼图。这繁华富庶的江南,这日渐红火的木材生意,终究填不满那份牵肠挂肚。老婆、儿子、闺女,还有那个脾气暴躁、不知在哪儿摸爬滚打的老丈人……你们到底在哪儿?这茫茫人海,隔着几百年的时光,该怎么找?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带着点孤注一掷的荒诞,却又在他商人精明的头脑里显得无比“合理”。他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忙碌的工人和堆叠的木材,快步走到那根刚被选中的、价值不菲的紫檀木旁。趁老周背对着他指挥搬运的间隙,陈乐天迅速从袖袋里摸出一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折叠刻刀——这是他穿越后特意找人打的防身兼“工作”用具。

他蹲下身,身体巧妙地挡住了可能投来的视线。刻刀的尖刃毫不犹豫地刺入紫檀木坚硬如铁的肌理。他手腕沉稳有力,动作极快,在木材底部一个极其隐蔽、不易被察觉的角落,深深地刻下两个现代气息浓烈到格格不入的简体字:

暴富!

最后一笔刻完,他飞快地收起刻刀,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用靴底蹭了蹭旁边散落的木屑,巧妙地掩盖了新刻的痕迹。老周恰好转过身来,满脸堆笑:“陈老板,都安排妥了!您看……”

“嗯,不错。”陈乐天点点头,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指着那根刻了字的紫檀木,“这根,尤其要小心搬运。告诉城里‘万宝轩’的刘掌柜,就说是我陈乐天特意点出的‘祥瑞料’,让他务必……嗯,好好‘展示’。”他刻意在“展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意味深长。

老周虽然不太明白一根木头怎么就成了“祥瑞”,但陈老板的眼光和手段他是彻底服气的,当下连连点头:“明白!明白!祥瑞!绝对好好展示!您放心!”

陈乐天看着那根藏着“暗号”的巨木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板车,随着“吱呀吱呀”的车轮声,缓缓驶离喧嚣的码头,汇入苏州城车水马龙的街道。他站在原地,午后的暖风吹拂着他的衣襟。嘴角那丝掌控一切的从容笑意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忧虑。

“暴富……”他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带着无尽的期盼和渺茫的希冀,“你们……能看懂吗?能顺着这‘祥瑞’……找到我吗?” 阳光依旧明媚,运河的水波光粼粼,可陈乐天的心,却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北京城,内城偏西,曹府。

这座深宅大院虽不似王府般显赫张扬,却也门庭森严,透着一种诗书传家的内敛气度。两尊石狮子沉默地蹲踞在朱漆大门两侧,门楣上的匾额书着“敕造江宁织造曹府”,字迹端凝。

陈浩然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明显不太合体的青布长衫,局促地站在大门侧翼专供下人进出的角门旁。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卷粗糙的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也压不下他心头的忐忑和那一丝书生的执拗。

自从那日因一篇针砭时弊的策论,竟阴差阳错地被曹府大管事看中,让他这“落难书生”在账房暂时帮忙抄录,他便知道这或许是他寻亲的唯一希望。曹府的门路,接触的信息,远非他一个流落街头的穷书生可比。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下来。目光警惕地扫过角门内外。几个青衣小帽的下人匆匆进出,偶有婆子提着食盒走过,并无人特意留意他这个新来的“抄书先生”。时机正好。

陈浩然迅速展开手中的黄纸,又从怀里摸出一支秃了毛的小楷笔和一方劣质墨盒。他蹲下身,将黄纸铺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毫不犹豫地落笔。笔锋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在黄纸上飞快地写下一首七言短句:

陈年旧事付烟云,

文火慢煎识苦辛。

强项难折风骨在,

寻亲何惧路嶙峋。

字迹端正清癯,带着明显的馆阁体痕迹,但细看之下,每个字的起承转合都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生硬。尤其是每句的首字,落笔似乎格外用力——“陈”、“文”、“强”、“寻”。

写完最后一个“峋”字的最后一笔,他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注意,他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小块偷偷藏下的浆糊疙瘩,用指头蘸了,胡乱地抹在黄纸背面。然后站起身,佯装无事地踱到角门旁那片专供张贴府内杂役招募或失物启事的布告板前。

布告板上已经贴了好几张纸,多是些“寻走失黄犬一头”、“招浆洗妇人”之类的琐事。陈浩然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强作镇定,迅速将手中那张墨迹未干的黄纸拍在了布告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力按了按。

“浩然,杵这儿作甚?”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吓得陈浩然浑身一激灵,差点跳起来。

他猛地回头,只见曹府大管家曹顺正背着手,慢悠悠地踱过来,一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在他脸上和他刚贴上去的黄纸之间扫了个来回。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陈浩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我…学生…这…”

曹顺的目光在那首藏头诗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回陈浩然那张煞白、写满惊恐的脸上。老管家脸上的皱纹似乎深了一些,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几不可察地、极慢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仿佛在惋惜什么。然后,他不再看陈浩然,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径直走进了角门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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