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内,那足以掀翻所有人命运的惊雷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帝王冰冷彻骨的善后。
皇上那句“不可,柔则不可是罪臣之后……”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击碎了宜修最后的希望,也定下了此事最终的基调。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费扬古和状若疯魔的觉罗氏,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费扬古、觉罗氏,今日在寿康宫之言,有一句传出,朕,便拿你们乌拉那拉氏满门来抵。”
这话语中的杀意,让费扬古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此刻顾不上什么嫡女庶女,什么明月光朱砂痣,唯一的念头就是保住性命和家族的富贵。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狼狈,重重叩头:“臣……臣叩谢皇上天恩!臣谨记!绝不敢透露半字!”说完,他强撑着发软的双腿,一把拽住还想说什么的觉罗氏,几乎是拖拽着她,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寿康宫。他知道,此事,在他这里,算是过去了。
而宜修,却仿佛被遗弃在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原本只是无声地流淌,在听到皇上那毫不犹豫维护姐姐、全然无视她所受委屈的决定后,瞬间变得汹涌。可那双蓄满泪水的凤眼里,除了铺天盖地的伤心与难以置信,更翻涌起一种近乎恐慌的绝望。她看着那个她依靠了半生、也争斗了半生的男人,他为了维护姐姐身后清名所展现的决绝,比觉罗氏的鄙夷、比费扬古的自私,都更能刺穿她的心脏。
原来,在他心中,姐姐的血脉不容丝毫玷污,哪怕那是真相。
那她自己呢?她这个顶着庶女名头活了半辈子,受尽嫡母白眼,步步为营才走到今天的人,她又算什么?她这可笑的一生,她所有的隐忍和努力,岂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挣扎着,想要为自己辩白,想要夺回那本就属于她,却从未享受过一日荣光的身份。
“皇上!”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哭泣而尖锐颤抖,“我才是……我才是乌拉那拉氏名正言顺的嫡女啊!她柔则……她只是……”她激动地伸手指向殿中的画像,那个顶替了她身份多年,享受了她本该拥有的一切的“姐姐”。
“皇后!”
太后看得皇上那张越发黑沉的脸,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立刻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直接打断了宜修未尽的、危险的话语。
“你病了。”太后语气平淡,却一锤定音。她朝身旁的竹息递去一个眼神,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竹息,扶皇后到侧殿歇息。皇后凤体违和,需要静养。”
“皇额娘!臣妾没有病!臣妾是嫡女!”宜修挣扎着,还想再说。
竹息已然带着两个身材壮实的嬷嬷上前,半是搀扶半是强制地架住了她的手臂。
“皇后娘娘,请体恤凤体,随奴婢去歇息吧。”竹息的声音恭敬却毫无温度。
宜修被她们架着,身不由己地快速向侧殿拖去。她回过头,死死地盯着皇上,那双美丽的凤眼里充满了血丝,是滔天的委屈、不甘和怨恨。属于“乌拉那拉氏嫡长女”的身份辩白,在她喉间翻滚,她多么想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昭告天下。
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在帝王冰冷的沉默和太后不容置疑的“病情”定论下,她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她那身为了“体面”而穿上的明黄色朝服,此刻成了对她最大的讽刺。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却弥漫着更深的疲惫与算计。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看向面色依旧冷硬的皇上:“皇上,你确定要如此吗?宜修对自己庶出的身份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得知真相,这些年,已是对她极大的不公了。”她顿了顿,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不如……便将此事按下,对外只称当年是双生子。”
“不可。”皇上想也未想,直接拒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语气斩钉截铁,“柔则与宜修长得并无相似之处,若一旦重提旧事,难保不会有有心人深究。万一……万一暴露了阮倾月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朕绝不允许柔则身上,沾染任何可能的污点。”他的声音里,是对已逝白月光毫无保留的维护,也是对现实利害最冷酷的权衡。
太后沉默了片刻,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那是在后宫生存多年磨砺出的果决:“既如此,便不能再留隐患。费扬古为了他自己,不会将事情说出去。但觉罗氏……让她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从嫡变庶,她还精心养育了阮倾月所生的女儿多年,这母亲的恨意,若是疯起来,恐怕真的会拿乌拉那拉氏满门的命去抵。”
皇上转过身,看向太后,眼神微动:“皇额娘的意思是?”
太后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给她送碗哑药去吧。既然管不住嘴,以后就不要再说话了。一了百了,也全了乌拉那拉氏和皇家的颜面。”
“皇额娘思虑周全,就按您说的办。”皇上点了点头,对此安排并无异议。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为维护柔则清名所必须清除的一点障碍。他理了理袍袖,准备离开这个让他心烦的地方,“儿子前朝还有事,先回养心殿了。”
“等等。”太后叫住他,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宜修那边,受了如此大的打击,总需要好好补偿她一番,以安其心。”
皇上脚步一顿,想起了方才觉罗氏咒骂柔则的话语,以及宜修那未说完的、指向柔则的指控,脸色再次沉了下来。他冷哼一声,语气里不带半分温情:“补偿?她能坐上这皇后之位,本就是看着柔则的面上才给的。这,已是朕给她的最大补偿。她,得学会知足。”
太后闻言,心下明了,皇上对宜修那点因为纯元而起的旧情和愧疚,经此一事,恐怕也已消耗殆尽。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为宜修多言,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也罢,皇上决定便好。皇后既然‘病’了,估计需要些时日静养,不能管理六宫事务。昭妃是个心善和贴心的孝顺孩子,入宫以来,德行无亏,也协理六宫多时,未曾出过差错。她所出的六阿哥,也是个聪明健壮的。无论如何,她的位份,也需再给些体面。”
皇上沉思片刻,想到沈眉庄平日里的端庄稳重,协理六宫确实井井有条,加之六阿哥的缘故,心中已有决断:“皇额娘说得是。那便晋位昭贵妃,摄六宫事,代掌凤印,主持后宫事宜。”
“如此甚好。”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儿子告退。”皇上说完,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了寿康宫。
太后独自坐在殿内,看着空旷而奢华的大殿,幽幽地叹了口气。今日之后,乌拉那拉氏荣耀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而被强行“扶”去侧殿“静养”的宜修,独自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华美的朝服裙裾铺散开来,如同凋零的牡丹。
她最在乎的嫡女身份,在皇上心中,甚至比不上维护姐姐一个完美的幻影来得重要。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将她彻底吞噬。
风云变幻,皆在这一日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