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地区的天气如同顽童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烈日灼灼，下一刻，浓重的、带着湿腐气息的雾气便从山谷和密林中弥漫开来，迅速吞噬了视野，将一切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白。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二十米。
兰德尔·里弗立刻打了个手势，他麾下那支成分复杂的小队迅速收缩，依托几块巨大的风化岩构成一个简陋的防御圈。猪头人格鲁不安地喷着鼻息，浓雾极大地干扰了他依赖的嗅觉。两个人类佣兵卡尔和马库斯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弩箭，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只有黑暗精灵维尔尼斯似乎如鱼得水，她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雾霭与阴影之中，只有偶尔调整姿势时，皮甲摩擦才会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操蛋的天气……”兰德尔低声咒骂，眯起那双经历过太多倒霉事的眼睛，努力穿透迷雾观察着。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锈迹，这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能让他冷静思考。“都别出声，耳朵竖起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除了雾气凝结成水珠滴落岩石的细微声响，便是自己胸膛里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突然，格鲁的耳朵猛地扇动了一下，他压低声音，含糊地说：“头儿……有……铁味……还有……臭香味……很远……但过来了……”
几乎同时，高处负责了望的维尔尼斯的声音如同丝线般传入兰德尔耳中（借助一种简单的振动通讯器）：“十点钟方向，约一百五十米，雾气中有金属反光闪烁，移动缓慢，队形分散。”
兰德尔的心脏猛地一缩。铁味、臭香味、分散队形、恶劣天气下的缓慢移动——这几乎完美符合教会精英侦察小队“净化之刃”的特征！他们擅长利用这种天气进行渗透和猎杀。
“妈的……”兰德尔脑中飞速运转。硬碰硬？对方是专业斥候，人数不明，训练有素，自己这边只有一个半吊子猪头人，两个前佣兵和一个擅长暗杀而非正面接敌的黑暗精灵。胜算渺茫。
立刻撤退？浓雾中仓促移动，更容易暴露位置，成为移动的靶子。教会斥候的追踪能力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环境，多年在生死边缘挣扎所积累的、近乎本能的“失败经验”开始疯狂预警。他注意到左侧有一片地势较低、布满湿滑苔藓和乱石的区域，那里雾气似乎更浓，而且风声穿过石缝会发出一种呜咽般的怪响。
“听着！”兰德尔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格鲁，把你身上那块最臭的肉干拿出来，掰碎，往我们来的方向，每隔十米丢一点！”
“卡尔，马库斯，把你们水囊里的水，小心地洒在这几块石头后面，弄湿一片，越显眼越好！”
“维尔尼斯，你能不能弄出点动静，就像……就像有人不小心滑倒了，撞到了石头，然后压低声音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继续跑？”
队员们愣了一下，但兰德尔眼神中的急迫和不容置疑让他们立刻行动。格鲁虽然心疼，还是照做了。卡尔和马库斯小心翼翼地制造着伪装的痕迹。维尔尼斯沉默地点点头，片刻后，从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压抑的、用通用语骂出的脏话，以及窸窣的移动声。
“快！”兰德尔一挥手，带领小队悄无声息地、以最慢的速度向右侧更高处的另一堆乱石挪去，并极力消除所有痕迹。他们刚刚藏好身子，屏住呼吸，下方的浓雾中，几个模糊而谨慎的身影便显现出来。
三名身披灰白色伪装斗篷的教会斥候呈三角队形缓缓推进。他们果然被格鲁丢下的肉干碎屑和卡尔他们制造的“慌乱撤退”的痕迹所吸引，小心翼翼地追踪着，为首的斥候甚至打了个手势，示意队友注意聆听前方“逃亡者”可能发出的声音。
兰德尔的小队紧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看着那三个致命的猎手从他们下方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缓缓经过，追踪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惊慌失措的逃亡小队”，逐渐消失在另一侧的浓雾中。
冷汗浸透了每个人的后背。
直到再也感知不到任何危险气息，兰德尔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走……往回走，绕远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
指挥室内，艾丽西亚·刃歌看着摊在桌上的简易地图，听着兰德尔·里弗的汇报。他省略了那些粗俗的咒骂和自嘲，尽可能简洁地描述了遭遇教会“净化之刃”小队以及成功规避的经过，并在地图上标出了推测的敌方渗透路线。
艾丽西亚沉默地听着，冰蓝色的眼眸审视着地图，又审视着眼前这个看起来疲惫而油滑的男人。他的汇报条理清晰，对敌人行为和地形的判断精准得可怕。这份老练，确实多次让外围侦察避免了无谓的损失。
“你确定是‘净化之刃’？”艾丽西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九成把握，长官。”兰德尔低着头回答，“那种装备、队形、还有他们在雾里的移动方式……我以前……”他顿了一下，“……见识过。”
艾丽西亚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被标注的路线上敲了敲。这条情报很有价值，意味着教会已经开始投入更精锐的力量进行前期渗透和测绘。
“你和你的人做得不错，里弗。”艾丽西亚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但承认了事实，“成功规避强敌，并带回了重要情报。贡献点会按最高一档记录。去后勤处，每人额外领取一份浓缩口粮和一瓶净化水作为奖励。”
“是，长官。”兰德尔应道，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感激和疲惫。
然而，当他转身离开指挥室，怀里揣着刚刚到手的、沉甸甸的额外奖励（一小袋银币和物资兑换券），那份成功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却迅速冷却下来。
他独自一人走在冰冷的金属通道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腰间钱袋的重量和刚刚获得的“表扬”，非但没有带来踏实感，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
那个诱惑的、如同毒蛇低语般的声音，又一次在他脑海深处响起，比以往更加清晰：
“看啊……‘锈剑’兰德尔，魔王军的‘功臣’……你确实很有价值，不是吗？你的这份‘敏锐’，你的这些‘经验’……”
“但在这里，你得到了什么？一点点可怜的赏钱，一些合成口粮，还有那个女骑士冰冷的‘表扬’？他们真的把你当自己人吗？那些黑暗精灵看你的眼神，和看地精有什么区别？”
“想想看……如果你带着‘魔王军’的情报、甚至……活捉其中一个重要成员……回到教会那边呢？审判庭会如何奖赏一个迷途知返、并且带回如此珍贵情报的‘忠诚信徒’？或许……不止是金钱。或许……是救赎？是重新穿上圣徽的荣耀？是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害怕被背后捅刀子的……‘体面’？”
兰德尔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他猛地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用力揉着眉心，试图驱散那声音。他想起了那些教会骑士高高在上的冷漠面孔，想起了自己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过失”而被无情剥夺一切、像垃圾一样被丢弃的往事。
“闭嘴……”他低声嘶吼，像是在对那声音，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那都是狗屁！回去？回去让他们把我绑在火刑架上吗？”
“风险总是与收益并存，不是吗？” 那声音仿佛能听到他的想法，带着蛊惑的轻笑，“比起在这里永远当一个不被信任、随时可能被牺牲的‘外围炮灰’，值得一搏，不是吗？你可是‘锈剑’兰德尔，最懂得如何抓住机会……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矛盾的情感在他心中疯狂撕扯。一方面是对教会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和恐惧，另一方面是对当前处境的不安全感以及对“正常”生活的残存渴望。艾丽西亚的警惕，费舍尔的戏谑，要塞里那些非人种族冷漠的目光……这一切都让那低语显得更加诱人。
他最终没有去后勤处领取那份额外的奖励，而是拐进了通往外围营房的岔路，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和慌乱。他需要静一静，需要……好好想想。
他并不知道，在他情绪剧烈波动的那一刻，指挥中枢内，Nova的监控日志上，一条新的记录悄然生成。
【Nova】：“标记单位：兰德尔·里弗。生理指标监测：心率异常升高，皮质醇水平陡增，出现轻微应激反应。精神波动监测：检测到高强度内心冲突信号，模式与数据库中的‘忠诚度危机’及‘外部诱惑响应’部分吻合。”
【Nova】：“关联分析：该波动与之前记录的、笼罩要塞外围的未知低频精神干扰源（特征码：数据加密）存在7.3%的共振可能性。干扰源身份推测：权限不足\/关联目标：莫斯提玛·贝尔芬格？。”
【Nova】：“评估：目标当前稳定性下降，潜在风险等级提升至‘中等观察’。建议：提升监控级别，记录其所有外部接触及通讯内容。是否进行干预？（等待指令）”
悬浮于数据洪流之上的魔王，意识扫过这条报告。对于兰德尔内心的挣扎，他并无丝毫意外或愤怒，那只是一个正在按预期发展的变量。
【魔王】：“无需主动干预。持续观察，收集数据。压力与诱惑是测试其最终价值的必要环境。确保其无法接触核心机密即可。”
命令冰冷而绝对。对于观测者而言，灵魂的煎熬与挣扎，与熔炉中金属的应力变化一样，都只是可供分析和利用的数据流。
而在深渊的宫殿中，莫斯提玛·贝尔芬格慵懒地换了个姿势，她面前无数阴影窗口中的一面，正映照着兰德尔焦虑不安的身影。她鲜红的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哦……多么美味的挣扎……”她轻声呢喃，如同品尝最醇美的葡萄酒，“恐惧、贪婪、还有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无比顽固的……对‘体面’的渴望。继续发酵吧，我亲爱的棋子……当你成熟之时，摘取的果实才会格外甘美……”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面窗口，仿佛在安抚一个焦躁的宠物，随后发出一串低沉而魅惑的笑声，融入了宫殿深处无尽的欲望低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