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瑶。
那两个字在鬼厉的意识里炸开，仿佛一道横跨十年的惊雷，将他用血与火筑起的所有防线，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四肢百骸里的血液似乎都凝固成冰，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那个绿衣少女，就是他魂牵梦绕了整整十年的模样。
没有沉睡的苍白，没有冰床的死气。
她就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带着三分俏皮七分嗔怪，将他那只属于少年张小凡的、干净的手，轻轻牵起。
温热的，柔软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馨香。
“小凡。”
她歪了歪头，腕间的合欢铃叮铃作响，每一个音节都化作无形的钩子，精准地勾在他心防最薄弱的地方，要将他的魂魄都扯出去。
“我饿了，我们去吃糖葫芦吧。”
鬼厉的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胸膛里仿佛堵着一块烙铁，烫得他说不出任何话。
理智在他脑海最深处歇斯底里地咆哮：是假的！是幻觉！是那个鬼地方的把戏！杀了她！毁掉这一切！
可是，大竹峰厨房飘来的饭菜香是那么真实，混着六师兄杜必书“火大点”的叫骂声，钻入鼻腔。远处，那抹鲜活的红色身影，田灵儿舞动着琥珀朱绫，身姿矫健，感受他的注视后，还冲他做了个娇俏的鬼脸……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而手中这片温软，更是真得让他心碎。
这比世间最恶毒的酷刑还要残忍。
它不折磨你的肉体，它只是将你最渴望却永远失去的东西，一丝不差地还给你，然后用最温柔的语调问你：留下来，好不好？
“你怎么了？”见他不动，“碧瑶”微微嘟起了樱唇，那神态，与记忆中分毫不差，“不理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她轻轻晃动着他的手臂，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化作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切割着“鬼厉”与“张小凡”之间那根岌岌可危的最后连接。
鬼厉的呼吸变得错乱而滚烫。
他想把手抽回来，他想后退，他想回到那个只有冰冷与杀戮的世界里去。
在那个世界里，他虽然痛苦，但目标明确。可是在这里，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痛苦，都显得那么愚蠢而可笑。
“小师弟！”不远处，田灵儿停下了舞动的琥珂朱绫，叉着腰佯装生气地喊道：“你又欺负碧瑶姑娘！爹爹和娘知道了，又要罚你去后山砍竹子了！”
轰！
这句话，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连师姐……都接受了她？
这里没有正魔之别，没有血海深仇，没有诛仙剑下的生离死别。
这里，是张小凡做过的，最美的那个梦。
“留下来吧。”“碧瑶”又靠近了一些，将他的手臂抱得更紧，把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几乎是梦呓的语调，在他耳边低语，“你看，所有人都很好。你不用再当那个冷冰冰的鬼厉了，多累啊。”
“只要你点头，我们就在这里，永远在一起。”
“我们去吃糖葫芦，然后……然后你就娶我，好不好？”
鬼厉缓缓闭上了双眼。
放弃吧。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最深处诱惑着。
你坚持了十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复活她，和她在一起。现在，她就在你面前，触手可及，你还在犹豫什么？
那根陪伴他十年，浸透了无数鲜血与戾气的噬魂棒，从未如此遥远。
那份颠覆天地的执念，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几乎就要点头。
他几乎就要说出那个沙哑却充满渴望的“好”字。
然而，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个懒洋洋的、带着三分戏谑七分刻薄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啧，拙劣的模仿，空洞的眼神，连情绪都只会一种‘甜蜜’。
糖精放多了，齁得慌。这种货色，连一星差评都懒得给。”
林碧痕！
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冰水，从鬼厉的天灵盖浇下，让他即将沉沦的神魂骤然一激！
他猛地睁开双眼，那里面不再是迷茫与挣扎，而是被十年孤寂与血火淬炼出的、冷冽的清醒！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完美的脸。
是啊……太完美了。
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没有一丝痛苦的痕迹。
她的眼眸里只有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快乐与爱恋。就像一碗被熬到极致的糖水，除了甜，再无他物。
可是……这不对。
鬼厉的记忆里，碧瑶最后留给他的，是挡在诛仙剑前那决绝到燃烧生命的身影，是念出痴情咒时，那交织着爱恋、痛苦、与无尽不舍的破碎神情！
她的爱，是献祭，是牺牲，是撕心裂肺的成全！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写给宿命的、最壮烈的悲歌！是对这不公天道的最大“不甘”！
而眼前这个，只是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痛苦、挣扎与决绝，只剩下甜蜜躯壳的……玩偶。用虚假的温暖，去亵渎那场用生命与灵魂发起的、最伟大的反抗！
“小凡，你怎么用这种表情看我？”“碧瑶”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有些不安地收紧了手臂。
鬼厉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的手，从那片曾让他眷恋无比的温软中抽离。
动作缓慢，却坚定得如同拔出一柄插在心口的剑。
“你说得对。”他的嗓子干涩得厉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声带，“鬼厉，太累了。”
“碧瑶”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意：“对啊！所以……”
“但是，”鬼厉打断了她，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扫过这个让他沉沦的、完美的世界，声音冰冷如铁，“张小凡，已经死了。”
“死在十年之前，草庙村的那个雨夜之后，他就该死了。”
“是她，用她的命，换我继续走下去。”
“不是走回这个用糖衣包裹的虚假过去，而是走向一个没有她，却必须由我来完成的……清算！”
“碧瑶”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鬼厉终于抬起了手，不是去抚摸她的脸，而是遥遥指向这个完美世界的核心。
噬魂棒的虚影在他手中若隐若现，压抑了十年的凶戾之气如苏醒的恶龙，开始发出低沉的咆哮。
“我的碧瑶，她的痴情，她的牺牲，不是为了让我躲进一个糖衣炮弹的梦里，心安理得地当个懦夫！”
“她要我活着！”
“哪怕是作为鬼厉活着！哪怕是在无间地狱里挣扎！也要——活——着！”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狠狠撞在这个甜腻的世界之上。
“你，”他看着眼前幻影，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鄙夷，一字一顿地说道，“不配提她的名字。”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
“碧瑶”那张完美的脸，裂开了第一道缝隙。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她脸上的爱恋与甜蜜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法则错乱的扭曲光芒和一种被识破后的、无机质的怨毒。
“为……什么……要拒绝？”她的嗓音不再甜美，变成了无数尖锐声音叠加在一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里不好吗？！你的师门，你的师姐，你爱的人，都在这里！”
“你为什么非要去选择那条痛苦的修罗道！！”
整个世界开始剧烈地摇晃。
田灵儿的身影在闪烁中化为飞灰，杜必书的叫骂变成了杂乱的嗡鸣，大竹峰的厨房和竹林都在融化，变成了流淌的、毫无生机的金色法则线条。
“因为！”
鬼厉迎着那席卷而来的崩坏风暴，向前踏出了决绝的一步。
噬魂棒的虚影在他手中彻底凝实，那股熟悉的、与他血脉相连的凶戾气息灌入四肢百骸，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与强大。
“那条路，虽然没有糖葫芦。”
他缓缓举起了噬魂棒，对准了眼前这个正在分崩离析的“碧瑶”幻影，眼中是无尽的冰冷与决然。
“但那条路上，有她的‘不甘’！”
轰隆——！！！
一棒挥出，不是法术，而是意志的碾压！
眼前的幻境如同被巨锤砸中的镜面，彻底爆碎！
甜腻的花香与温暖的阳光瞬间被驱散。尖锐的嘶鸣与冰冷的金色沙尘重新将他吞没。
鬼厉猛地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冷汗。
噬魂棒冰冷坚硬的触感重新回到手中，如此真实，仿佛是他身体延伸出去的骨骼。
他撑着棒身，艰难地站起，胸中的郁结与迷茫一扫而空，只剩下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他环顾四周，那诡异的“神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金色风沙构成的混沌空间。
在幻境破碎的刹那，他似乎瞥见了无数破碎的画面：风辞酒在一片尸山血海中独自饮酒，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悲凉；燕如玉被无数锁链捆缚，对着一个威严的王座怒吼；陆雪琪则静立冰原，她的师父水月大师正含笑对她点头，而她的天琊却在悲鸣……
原来，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各自最深的执念里。
而他，是第一个，从最甜美的梦里，亲手走回最残酷的现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