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白骨岭,师徒一行又走了半月有余。山路渐平,连带着众人的心境也平和不少。
只是顾青常于静坐时蹙眉,他的秩序灵光对周遭的“规则”愈发敏感,能察觉到越往西行,空气中那股隐晦的“混乱”底噪便越发清晰,如同背景里永不消散的杂音。
这日,前方忽见一座高山,拦住去路。此山生得奇崛,两峰如角对峙,中间一道深壑,气象森严。
山间云雾缭绕,却非仙家祥云,反带着一层铅灰色的浊气。山脚下立着一块残碑,字迹被风雨侵蚀大半,只勉强认出“平顶”二字。
“师父,这山看着不太对劲。”悟空这次学乖了,没有贸然断言,只将火眼金睛运起,仔细观望。
只见山间浊气翻滚,隐隐有妖氛,却又不似寻常妖魔洞府那般冲天而起,反而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压制、揉碎了,均匀地弥散在整个山域之中,更难察觉根源。
猪悟能摸着肚子嘟囔:“管它对不对劲,先找户人家化缘是正经,老猪我这前胸都快贴后背了。”
沙僧默默卸下担子,让白马歇脚。顾青则走到那残碑旁,伸手拂去青苔,指尖触及碑面时,灵光微动,竟捕捉到一丝极淡的、扭曲的“界定”之意——仿佛有人曾强行修改过这片土地的“名”与“实”。
“这山……好像被‘涂抹’过。”顾青低语。
“涂抹?”悟空凑过来。
“嗯,不是幻术,更像……有人修改了关于这座山的某些‘认知’或‘规则’,让它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平衡态。”顾青尽力描述着自己的感知。
唐僧闻言,面露忧色:“如此诡异,绕路可行?”
悟空摇头:“师父,你看这两山夹一壑的架势,若要绕,怕得多走数月。俺老孙先去探探,你们在此等候,小心戒备。”
说罢,悟空纵身跃起,一个筋斗便翻入山中云雾。然而不过一盏茶功夫,他便沉着脸回来了。
“怪事!”悟空抓耳挠腮,“山中确有妖气,却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源头。俺老孙转了半座山,别说妖精,连个成精的豺狼虎豹都没见着,安静得瘆人。倒是看见几处破败的村落遗址,看痕迹,荒废有些年头了。”
正说着,山道上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樵夫打扮的老者,扛着半捆干柴,踉踉跄跄从雾中走出,见到唐僧几人,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惊恐之色,扔下柴火就要往回跑。
“老施主留步!”唐僧忙唤道,“贫僧是东土来的和尚,途径宝山,并无恶意。请问此山为何地?山中可有人家化缘借宿?”
那樵夫停下脚步,回头打量他们,见唐僧宝相庄严,几个徒弟虽相貌奇异,但似乎并无凶恶举动,这才稍定心神,颤声道:“和尚快走吧!这山叫平顶山,过不得!山里有妖怪!”
“妖怪?”悟空眼睛一亮,“什么妖怪?巢穴在何处?”
樵夫脸色发白,连连摆手:“不能说,不能说!那妖怪……那妖怪看不见,摸不着,却专迷人心智!前些年山里还有几个村子,人丁兴旺。后来不知怎的,人就慢慢变了。
昨天还和你喝酒谈笑的邻居,今天可能就认不得你,甚至说你是妖怪……到最后,村子里的人不是疯了,就是莫名其妙失踪。剩下的都逃了,这山就成了死山!”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眼中满是恐惧:“最邪门的是,有时候你明明记得路上有块大石头,回头就不见了;有时觉得自家房子该在左边,醒来却在右边……就像……就像有人把东西摆乱了,或者……把我们的脑子弄乱了。”
篡改认知?扭曲记忆?
顾青心中一动,这与他在残碑上感知到的“涂抹”、“修改”之意不谋而合。
难道这山中的妖怪,能力并非直接攻击,而是作用于更抽象的层面——干涉人对现实的感知与记忆?
“老孙倒要看看,什么妖怪这般装神弄鬼!”悟空性子起来,就要往山里闯。
“悟空,且慢。”唐僧这次却拦住了他,转头对樵夫温言道,“老施主,多谢告知。不知您为何还敢上山砍柴?”
樵夫苦笑:“老汉家就在山脚下,离得近,白天雾气淡时上来捡点柴火,日落前必须下山。久了也摸出点门道——只要不起贪念,不生妄念,不深究那些‘不对劲’的地方,那妖怪似乎就不太会找上你。”
他看了看天色,急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你们也快离开吧!”说罢,背起柴火,匆匆下山去了。
不起贪念,不生妄念,不深究……这听起来,像是某种基于“念头”或“认知”的触发机制。
“师父,怎么办?”猪悟能有点发怵,“这妖怪听着比白骨精还邪乎,要不……绕路吧?”
沙僧看向唐僧。顾青则沉吟道:“长老,若那樵夫所言不虚,此妖能力诡异,恐非武力能轻易解决。但它盘踞于此,篡改一方水土认知,必有所图。或许,与西行路上那股‘混乱’之力有关。”
唐僧面露难色。悟空却道:“师父,若真与那‘混乱’有关,咱们更得闯一闯。遇事就躲,何时能到灵山?老孙这次小心些,先寻到那妖怪根脚再说。”
正争论间,山中雾气忽然一阵翻涌,隐约有丝竹之声传来,空灵悦耳,与这死寂荒山格格不入。
雾气分开一条小径,一个青衣小童蹦跳而出,生得粉雕玉琢,笑嘻嘻对唐僧行礼:“可是东土来的圣僧?我家主人闻圣僧途经此地,特命小童前来相请,略备斋饭,以尽地主之谊。”
前脚樵夫刚说此山是妖窟死地,后脚就有仙童来请?事出反常必有妖。
悟空冷笑:“你家主人是谁?住在何处?”
小童不慌不忙:“回孙长老,我家主人自号‘澄明居士’,于此山清修。居所就在前面不远,诸位随我来便知。”他言语清晰,神态自然,全然不似妖邪。
唐僧有些意动,看向悟空。顾青却悄悄摇头,他秩序灵光映照下,这小童看似血肉俱全,但其身周隐约有一层极淡的、不协调的“拼贴”感,如同精心绘制的画皮。
悟空也看出异常,却不动声色:“好啊,正好饿了,带路吧。”
小童引路,众人跟上。雾气随着他们移动,始终笼罩在周围,能见度不过数丈。
走了一炷香功夫,眼前豁然开朗,竟出现一片竹林精舍,清泉流淌,奇花盛开,几位白衣童子正在扫地烹茶,俨然一派仙家气象。
一个羽衣星冠、面容俊雅的中年文士迎出门来,气度出尘,含笑行礼:“山野之人澄明,见过圣僧。荒山僻壤,无以待客,些微斋饭,还请勿嫌简陋。”
一切看起来完美无瑕。斋饭精致,谈吐文雅,这“澄明居士”更是对佛理道法颇有见解,与唐僧相谈甚欢。
猪悟能吃得满嘴流油,沙僧安静进食,只有悟空和顾青保持着警惕。
顾青的秩序灵光始终微微刺痛,提醒他此地的“和谐”之下,掩盖着严重的规则扭曲。
他注意到,那些白衣童子的动作偶尔会出现极其短暂的、僵硬的重复,就像描画不流畅的动画。
而精舍外的景物,仔细看去,边缘处偶尔会泛起一丝水波般的涟漪。
悟空则暗中运起火眼金睛,看向那“澄明居士”。
这一次,他看到了!在那仙风道骨的表象之下,并非妖身魔体,而是一团不断蠕动、变幻的浑浊气团,气团中闪烁着无数细微的、破碎的画面和人脸。
发出无声的哀嚎——那是被篡改、被吞噬的记忆与认知的集合体!
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妖”,更像是某种规则层面的“畸变体”,一种以众生认知与记忆为食的诡异存在!
就在悟空即将发作之时,那“澄明居士”忽然转头,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悟空看得分明,那口型是:“你看得破,改得了吗?”
下一瞬,周围景象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盘,骤然扭曲、融化!仙山精舍、白衣童子、澄明居士……全部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阴暗潮湿的山洞,洞壁上沾满粘稠的、如同未干油彩的污渍。
他们正坐在冰冷的地上,面前摆放的“斋饭”,竟是腐土、蚯蚓和碎石!猪悟能“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山洞深处,那团浑浊的气团翻滚着,发出男女老幼混杂的、充满恶意的嬉笑声:
“欢迎来到……我的画中界。在这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由我说了算。”
“你们的记忆,你们的认知,都会成为我最好的颜料。”
“尤其是你,孙悟空。”气团转向悟空,声音带着嘲弄,“你能看穿一切虚妄,但你能挡住我修改你师父、你师弟脑中关于你的‘真实’吗?如果我让他们‘记得’,你才是妖怪,一直想害他们……你说,他们会信你,还是信我‘画’出来的‘现实’?”
山洞内的光线诡异地波动起来,唐僧、八戒、沙僧的眼神,开始变得迷茫而混乱。
顾青心中一沉——这次遇到的,是一个能直接篡改“现实认知”的恐怖敌人。
而悟空最大的弱点,恰恰是他与师父师弟之间,刚刚重建、却依旧脆弱的信任。
金箍棒能打碎山河,可能否打碎被强行植入脑海的“虚假记忆”?
洞壁上的污渍开始蔓延,如同活物,试图爬上众人的身体,渗入他们的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