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山下,寒来暑往,草枯草荣,不知过了几多岁月。
那曾被压得只剩一个头在外,犹自叫骂不休的猴王,如今也渐渐沉寂下来。
并非屈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漫长时光磨砺出的隐忍。
他头上堆满苔藓,耳中生出薜萝,颔下藏着绿草,眉间塞满泥土,只有那双被丹炉烟熏出的火眼金睛,依旧在乱草般的毛发间,偶尔闪烁着一丝不甘与桀骜的光芒。
他时常能感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清凉气息,如同山涧潜流,悄然渗入这镇压他的五行之力中,并非要瓦解它,而是奇异地维系着他心中那一点不灭的灵明,让他不至于在无尽的孤寂中彻底沉沦或疯狂。
他不知道这气息从何而来,只隐约觉得,与当年在灵台方寸山感应到的某种玄妙道韵有些相似。
这一日,正是那观音菩萨奉了佛旨,与木叉行者一同上长安寻找取经人的路上。
菩萨慧眼观见五行山意气索然,便按下云头,来到山脚下。
“姓孙的,你可认得我么?”菩萨看着被压在山下,形容狼狈却眼神依旧清亮的猴头,开口问道。
大圣在山根下,闻得声音,厉声高叫道:“是那个在山上吟诗,揭我的短哩?”
菩萨道:“不是我,我乃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大圣闻言,心中一动,想起当年在花果山时也曾听闻过菩萨名号,遂回转怒容,低声下气道:“万望菩萨恕罪!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你从那里来也?”
菩萨道:“我奉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从此经过,特留残步看你。”
大圣道:“如来哄了我,把我压在此山,五百余年了,不能展挣。万望菩萨方便一二,救我老孙一救!”
菩萨道:“你这厮罪业弥天,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
大圣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
菩萨闻得此言,满心欢喜,这才道:“圣经云:‘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门,再修正果,如何?”
大圣连声应道:“愿去!愿去!”
菩萨道:“既有善果,我与你起个法名。”
大圣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孙悟空。”
菩萨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归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却与他相合,甚好,甚好。这等啊,我你也不消嘱付,我去也。”那大圣见性明心归佛教,这菩萨留情在意访神僧。
菩萨离去后,五行山下复归寂静,孙悟空心中却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取经人……徒弟……”他喃喃自语,那被压抑了五百年的躁动,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宣泄口。
又不知过了几度春秋,这一日,山下远远走来一个身影。并非仙佛,而是一个身着僧袍,手持九环锡杖,风尘仆仆的凡人和尚。
他面容俊雅,眉宇间带着一股坚韧与慈悲,正是自长安出发,欲往西天拜佛求经的玄奘法师。
玄奘行至山前,忽闻得山下有人叫喊:“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
玄奘大惊,近前看时,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
玄奘近前细看,见他虽被山压,却目光炯炯,不似邪魔,便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被压在此山?为何叫我师父?”
孙悟空便将自家来历,大闹天宫,被佛祖镇压,以及观音菩萨指点之事,一一说了。
玄奘听得他是菩萨指引的徒弟,又见他言辞恳切,心中便有几分欢喜,道:“你既知悔改,又有菩萨指点,我愿收你为徒。只是我如何救你出来?”
悟空道:“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
玄奘依言,攀上山顶,果见一方石碣,贴着一封皮,却是“唵、嘛、呢、叭、咪、吽”六个金字。
玄奘至前跪下,望石碣礼拜,祝告一番,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
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皮去也。”那山神土地俱来叩头迎接。
玄奘方下山,只听得山崩地裂般一声响亮,那五行山炸裂开来,烟尘冲天!
烟尘中,一道身影猛地蹿出,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落在地上,对着玄奘倒身下拜,口称:“师父!我出来也!”又对那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与三藏去收拾行李,扣背马匹。
玄奘见他身手矫捷,心中欢喜,问道:“徒弟啊,你姓甚么?”
悟空道:“我姓孙,法名悟空。”
玄奘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宗派。你这个模样,就像那小头陀一般,我再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么?”
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
这孙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拐步而行。
行了数日,到了一处山岭,正是初冬时节,朔风渐起。
三藏在马上,见那山崖旁立着一块石碑,上有三个大字,乃是“蛇盘山”。
中间有小小一行字,是“鹰愁陡涧”。
正看间,只听得忽喇喇一阵水响,从那涧当中钻出一条龙来,推波掀浪,撺出崖山,就抢长老。
慌得个行者丢了行李,把三藏抱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就赶不上,把他的白马连鞍辔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
行者把三藏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却来牵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
他将行李担送到三藏面前道:“师父,那孽龙也不见踪影,只是把我们的马吃了。”
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说着话,泪如雨落。
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那曾受过这等憋屈,又是刚脱困,哪里忍得住?忍不住暴躁起来,叫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你坐着!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
正嚷闹间,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原来是揭谛功曹,被金头揭谛请来,言说此龙乃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其父告他忤逆,天庭吊打了三百,不日遭诛,幸得观音菩萨求情,令他在此等候取经人,变做白马,上西方立功。
行者闻言,便要去找菩萨理论。还是揭谛提醒,可唤出本土地、山神问个详细。
众神到来,言说那龙吃了马,潜在涧底,再不出头。行者便让师父安心,自己来到涧边,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把那鹰愁陡涧的水搅得似九曲黄河泛涨起来。
那龙在深涧中坐卧不宁,咬着牙,跳将出去,骂道:“你是那里来的泼魔,这等欺我!”
行者道:“你莫管我那里不那里,你只还了马,我就饶你性命!”
那龙道:“你的马已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来!不还你,便待怎的!”
行者道:“不还马时看棍!只打杀你,偿了我马的性命便罢!”他两个又在山崖下苦斗。斗不数合,小龙委实难搪,将身一幌,变作一条水蛇儿,钻入草窠中去了。
行者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那里得些影响?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窍烟生,念了一声咒语,唤出本处的土地、山神,一同来寻。正自找寻,忽听得空中有人叫道:“孙行者,莫恼,莫恼。等我看你师父去来。”
原来是观音菩萨被请了来。菩萨在半空中,抛下莲花,隔开行者与小龙,问明情由,才唤出那龙,道:“你可知你本是西海龙王之子,因罪在此,该当死罪。是我亲见玉帝,讨你下来,教你与唐僧做个脚力。你怎么反来吃了他的马匹?若非我亲自来此,你已伤了取经人性命,罪业更深。”
那龙方才垂首认罪。菩萨上前,把那小龙的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喝声叫:“变!”那龙即变做他原来的马匹毛片,又将言语吩咐道:“你须用心了还业障;功成后,超越凡龙,还你个金身正果。”
小龙口衔着横骨,心心领诺。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自己回归南海。
行者揪着那龙马顶鬃,来见三藏,道:“师父,马有了也。”
三藏一见大喜道:“徒弟,这马怎么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处寻着的?”
行者道:“师父,你还做梦哩!今是此龙救了你性命,他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蒙菩萨劝善,教他与我们做个脚力,故此变作白马,愿随师父往西天去也。”
三藏闻言,忙合掌谢了菩萨的慈悲。行者收拾了行李,扣背马匹,师徒们继续西行。
行不多时,已是太阳西坠。三藏道:“天色将晚,那里安歇?”
行者道:“师父放心,若是没有宿处,我一人都能扛顶带眼,在山坡下,权借一宵,明早走路。”
却说这师徒二人,晓行夜宿,过了一冬。一日,正行间,忽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大咤一声道:“那和尚!那里走!赶早留下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
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跌下马来,不能言语。行者用手扶起道:“师父放心,没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盘缠与我们的。”
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闭?他说教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甚么衣服、盘缠?”
行者道:“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何如。”
三藏道:“好手不敌双拳,双拳不如四手。他那里六条大汉,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怎么敢与他争持?”
行者的胆量原大,那容分说,走上前来,叉手当胸,对那六个人施礼道:“列位有甚么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
那人道:“我等是剪径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教你碎尸粉骨!”
行者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位有甚大名。”
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
悟空笑道:“原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来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罢!”
那贼闻言,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他轮枪舞剑,一拥前来,照行者劈头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
那贼道:“好和尚!真个的头硬!”
行者笑道:“将就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得手困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
那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我们又无病症,说甚么动针的话!”
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一幌,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
三藏却道:“你十分撞祸!他虽是剪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执着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
悟空闻言,心中恼火。他本是个无法无天的主,被压了五百年,刚脱困便杀了几个毛贼,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何错之有?如今反被这迂腐的和尚絮絮叨叨埋怨,那五百年的憋屈与新生的烦躁一同涌上心头,叫道:“你既然我这等不慈,我回去便了!我回去便了!”
他也不管三藏如何呼唤,将身一纵,说一声:“老孙去也!”早已无影无踪,撇得那长老孤孤零零,点头自叹,悲怨不已,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马上,也不骑马,一只手拄着锡杖,一只手揪着缰绳,凄凄凉凉,往西前进。
行不多时,只见山路前面,有一个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绵衣,绵衣上有一顶花帽。三藏见她来得至近,慌忙牵马,立于右侧让行。
那老母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长老,孤孤凄凄独行于此?”
三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
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你这等单人独马,又无个伴侣,又无个徒弟,你如何去得!”
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他性泼凶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
老母道:“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我儿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里,哭了一场,辞了他师父,将这两件衣帽拿来,做个忆念。长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
三藏道:“承老母盛情。只是我徒弟已走,要之无用。”
老母道:“他那厢去了?”
三藏道:“我听得呼的一声,他回东去了。”
老母道:“东边不远,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唤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紧箍儿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赶上他,教他还来跟你,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唤,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也再不敢去了。”
三藏闻言,低头拜谢,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东而去。
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东恳恳礼拜。
拜罢,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间,却坐于路旁,诵习那《定心真言》。来回念了几遍,念得烂熟,牢记心胸不题。
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一筋斗云,径转东洋大海。按住云头,分开水道,径至水晶宫前。
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王问道:“近闻得大圣难满,失贺!想必是重整仙山,复归古洞矣?”
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
龙王道:“做甚和尚?”
行者道:“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
龙王道:“这等真是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惩创善心。既如此,怎么不西去,复东回何也?”
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打死,唐僧就绪绪叨叨,说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孙,可是受得闷气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
龙王闻言,不好明言其过,只是奉茶,闲话间,却让悟空抬头看那圯桥三进履的画儿。
悟空不明其意,龙王便娓娓道来,说那画中是张良圯桥遇黄石公,三番拾履,终得传授天书,辅佐汉朝的故事。
言下之意,是劝悟空要有耐心,不可因一时之气,半途而废,误了前程正果。
悟空本是灵明石猴,闻得此言,沉吟半晌,已然回心转意。
他想起五行山下五百年的苦难,想起脱困时对菩萨和师父的承诺,若就此回转花果山,不过还是个妖仙,前路茫茫。
而那西天取经,虽有羁绊,却是一条光明的正途。
“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了。”悟空起身告辞,龙王欢喜,送出门外。
悟空复了本相,分开水道,离了东海,径出水面,驾云西去。
正行处,遇见南海菩萨。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保唐僧,来此何干?”
行者慌得云光,忙施礼道:“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了他一闪,如今就去保他也。”
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
行者闻言,纵筋斗云,径转山前,见三藏还孤零零在那路旁闷坐。他上前叫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在此做甚?”
三藏抬头道:“你往那里去来?教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只管在此等你。”
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
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吃茶?”
行者笑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
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了我去。像你这有本事的,讨得茶吃;像我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
行者道:“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
三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还有些干粮,是行者高太公与我预备的,你去取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
行者去解开包袱,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又见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
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
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
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
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把帽儿戴上。三藏见他戴上帽子,就不吃干粮,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
行者叫道:“头痛!头痛!”
那师父不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他扯断了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了。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此生了根了。
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箍里,往外乱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
那师父见他这等,又不忍不舍,复住了口。他的头又不痛了。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
三藏道:“我念得是《紧箍经》,何曾咒你?”
行者道:“你再念念看。”
三藏真个又念。行者真个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
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
行者道:“听教了!”
“你再可无礼了?”
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三藏就欲下手。慌得三藏口中又念了两三遍。这猴子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教:“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
三藏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
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
三藏道:“是适才一个老母传授我的。”
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
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
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敢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
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
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擞精神,束一束绵布直裰,扣背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进。
自此,心猿归正,那六贼(眼、耳、鼻、舌、身、意)也再无踪影,至少,暂时潜藏了起来。
而那真正的西行之路,方才算是踏出了蹒跚却坚定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