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王与哪吒三太子败回天庭,将孙悟空索封“齐天大圣”之言禀明。
玉帝闻奏,当真有些恼了。“这妖猴,如此无状!”殿中仙卿亦是议论纷纷,多言当再遣重兵征剿。
此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太白金星却又出班奏道:“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欲加兵与他争斗,想一时不能收伏,反又劳师。不若万岁大舍恩慈,还降招安旨意,就教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加他个空衔,有官无禄便了。”
玉帝道:“怎么唤做‘有官无禄’?”
金星道:“名是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且养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
玉帝闻言,沉吟片刻。他并非真的奈何不了一个下界妖仙,只是如今天庭秩序初定,四方平稳,为一个孙悟空大动干戈,耗费天兵天将,确实不值。
这“有官无禄”之法,倒是个省事的羁縻之策。“依卿所奏。”遂命再修招安诏书,仍着金星赍去。
金星再临花果山,一番说辞,将那“齐天大圣”的名头吹得天花乱坠,言说此乃极尊之位,与天同齐,只是不具体掌管事务。
孙悟空听得心花怒放,他本就好个虚名,觉得这般既清闲又尊贵,正合心意,便又欣然随金星上天。
此番再到南天门,增长天王与一众天丁皆是拱手相迎,口称“大圣”,再无阻拦。
悟空心中得意,直至灵霄殿外。玉帝亦未多言,即命工干官张、鲁二班,在蟠桃园右首起一座齐天大圣府,府内设个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
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着他安心定志,再勿胡为。
那悟空遂心满意足,遂天宫内,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去云来,行踪不定,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
见了三清,称个“老”字;逢了四帝,道个“陛下”。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
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去云来,行踪不定,好不快活。
这般过了些时日,许是玉帝觉得他太过清闲游荡,恐再生事端,一日早朝,便对悟空道:“朕见你身闲无事,与你件执事。你且权管那蟠桃园,早晚好生在意。”
悟空闻言欢喜,谢恩而退。他哪知这蟠桃园乃是天庭一等一的要紧之地,园中蟠桃乃王母娘娘蟠桃大会之根本,闻说吃了能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玉帝此举,看似予其权柄,实则有几分将他放在火上烤的意味,亦有几分试探其心性的意思。
若他能恪尽职守,安分守己,或可真正融入天庭;若其贼心不改,借此生事,那便是自寻死路,届时再行处置,也无人能说玉帝不教而诛。
悟空即入蟠桃园内查勘。本园中有个土地拦住,问道:“大圣何往?”
悟空道:“吾奉玉帝点差,代管蟠桃园,今来查勘也。”
那土地连忙施礼,即呼那一班锄树力士、运水力士、修桃力士、打扫力士都来见大圣磕头,引他进去。
但见那园中景致:
夭夭灼灼,颗颗株株。夭夭灼灼花盈树,颗颗株株果压枝。果压枝头垂锦弹,花盈树上簇胭脂。
时开时结千年熟,无夏无冬万载迟。先熟的,酡颜醉脸;还生的,带蒂青皮。凝烟肌带绿,映日显丹姿。
树下奇葩并异卉,四时不谢色齐齐。左右楼台并馆舍,盈空常见罩云霓。不是玄都凡俗种,瑶池王母自栽培。
大圣看玩多时,问土地道:“此树有多少株数?”
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大圣闻言,欢喜无任。当日查明了株树,点看了亭阁,回府。自此后,三五日一次赏玩,也不交友,也不他游。
这日,他见那老树枝头,桃熟大半,他心里要吃个尝新。奈何本园土地、力士并齐天府仙吏紧随不便。忽设一计道:“汝等且出门外伺候,让我在这亭上少憩片时。”那众仙果退。
只见那猴王脱了冠服,爬上大树,拣那熟透的大桃,摘了许多,就在树枝上自在受用。吃了一饱,却才跳下树来,簪冠着服,唤众等仪从回府。迟三二日,又去设法偷桃,尽他享用。
这般三番两次,那后面九千年一熟的紫纹缃核大桃,竟被他偷食了大半!园中土地、力士虽有所察觉,但碍于他齐天大圣的身份,又无真凭实据,谁敢多言?只暗中将情况禀报了上司。
这一日,王母娘娘设宴,大开宝阁,瑶池中做“蟠桃胜会”,即着那红衣仙女、青衣仙女、素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绿衣仙女,各顶花篮,去蟠桃园摘桃建会。
七衣仙女直至园门首,只见蟠桃园土地、力士同齐天府二司仙吏,都在那里把门。仙女近前道:“我等奉王母懿旨,到此摘桃设宴。”
土地道:“仙娥且住。今岁不比往年了,玉帝点差齐天大圣在此督理,须是报大圣得知,方敢开园。”
仙女道:“大圣何在?”
土地道:“大圣在园内,因困倦,自家在亭子上睡哩。”
仙女道:“既如此,寻他去来,不可迟误。”
土地即与同进。寻至花亭不见,只有衣冠在亭,不知何往。四下里都没寻处。原来大圣耍了一会,吃了几个桃子,变做二寸长的个人儿,在那大树梢头浓叶之下睡着了。
七衣仙女道:“我等奉旨前来,寻不见大圣,怎敢空回?”
旁有仙使道:“仙娥既奉旨来,不必迟疑。我大圣闲游惯了,想是出园会友去了。汝等且去摘桃,我们替你回话便是。”
那仙女依言,入树林之下摘桃。先在前树摘了二篮,又在中树摘了三篮;到后树上摘取,只见那树上花果稀疏,只有几个毛蒂青皮的。原来熟的都是猴王吃了。
七仙女东张西望,只见向南枝上止有一个半红半白的桃子。青衣女用手扯下枝来,红衣女摘了,却将枝子望上一放。原来那大圣变化了,正睡在此枝,被他惊醒。
大圣即现本相,耳朵里掣出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咄的一声道:“你是那方怪物,敢大胆偷摘我桃!”
慌得那七仙女一齐跪下道:“大圣息怒。我等不是妖怪,乃王母娘娘差来的七衣仙女,摘取仙桃,大开宝阁,做‘蟠桃胜会’。适至此间,先见了本园土地等神,寻大圣不见。我等恐迟了王母懿旨,是以等不得大圣,故先在此摘桃,万望恕罪。”
大圣闻言,回嗔作喜道:“仙娥请起。王母开阁设宴,请的是谁?”
仙女道:“上会自有旧规。请的是西天佛老、菩萨、圣僧、罗汉,南方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圣帝、十洲三岛仙翁,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这个是五方五老。还有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清、四帝,太乙天仙等众,中八洞玉皇、九垒、海岳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宫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齐赴蟠桃嘉会。”
大圣笑道:“可请我么?”
仙女道:“不曾听得说。”
大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席尊,有何不可?”
仙女道:“此是上会旧规,今会不知如何。”
大圣道:“此言也是,难怪汝等。你且立下,待老孙先去打听个消息,看可请老孙不请。”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对众仙女道:“住!住!住!”这原来是个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个个睖睖睁睁,白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
大圣纵朵祥云,跳出园内,竟奔瑶池路上而去。正行时,撞见赤脚大仙。大圣见问,便扯个谎道:“老道不知。玉帝因老孙筋斗云快,着我先行五路,邀请列位,先至通明殿下演礼,后方去赴宴。”赤脚大仙是个光明正大之人,也就信了,拨转祥云,径往通明殿去了。
那大圣摇身一变,就变做赤脚大仙模样,前奔瑶池。不多时,直至宝阁,按住云头,轻轻移步,走入里面。
只见那里铺设得齐齐整整,却还未有仙来。忽闻得一阵酒香扑鼻,急转头见右壁厢长廊之下,有几个造酒的仙官,盘糟的力士,领几个运水的道人,烧火的童子,在那里洗缸刷瓮,已造成了玉液琼浆,香醪佳酿。
大圣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奈何那些人都在那里。他就弄个神通,把毫毛拔下几根,丢入口中嚼碎,喷将出去,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几个瞌睡虫,奔在众人脸上。
那伙人,手软头低,闭眉合眼,丢了执事,都去盹睡。大圣却拿了些百味八珍,佳肴异品,走入长廊里面,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
吃了多时,酕醄醉了。自揣自摸道:“不好!不好!再过会,请的客来,却不怪我?一时拿住,怎生是好?不如早回府中睡去也。”
他摇摇摆摆,仗着酒,任情乱撞,一会把路差了;不是齐天府,却是兜率天宫。一见了,顿然醒悟道:“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乃离恨天太上老君之处,如何错到此间?——也罢!也罢!一向要来望此老,不曾得来,今趁此残步,就望他一望也好。”
即整衣撞进去。那里不见老君,四无人迹。原来那老君与燃灯古佛在三层高阁朱陵丹台上讲道,众仙童、仙将、仙官、仙吏,都侍立左右听讲。
这大圣直至丹房里面,寻访不遇,但见丹灶之旁,炉中有火。炉左右安放着五个葫芦,葫芦里都是炼就的金丹。
大圣喜道:“此物乃仙家之至宝。老孙自了道以来,识破了内外相同之理,也要炼些金丹济人,不期到家无暇;今日有缘,却又撞着此物,趁老子不在,等我吃他几丸尝新。”他就把那葫芦都倾出来,就都吃了,如吃炒豆相似。
一时间丹满酒醒,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这场祸,比天还大;若惊动玉帝,性命难存。走!走!走!不如下界为王去也!”他就跑出兜率宫,不行旧路,从西天门,使个隐身法逃去。径回花果山。
这一番,可是闯下了弥天大祸!偷蟠桃、盗御酒、窃仙丹,哪一桩都是足以打下十八层地狱的重罪!那齐天大圣府,终究成了镜花水月。
而通明殿内,东王公感知到瑶池与兜率宫的混乱,以及孙悟空仓皇下界的气息,只是微微摇头。
“心猿难缚,野性难驯。玉帝此番……怕是弄巧成拙了。这祸,闯得够大,也够彻底。”
他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等待着,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雷霆之怒。
悟空这颗棋子,已然过河,接下来,就看对弈的双方,如何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