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三月二十七。
紫禁城内,礼部尚书周延儒走在前往乾清宫的甬道上,脚下生风。
官靴踩在地面上,发出轻快而有韵律的脆响。
此时的他,只觉得两侧高耸红墙内吹来的不是倒春寒,而是令人醺醺然的东风。
春风得意马蹄疾。
前些日子,他瞅准时机上了一道《请建储贰以定国本疏》。
奏疏递上去不过半日,司礼监的红批便发了下来。
陛下准了!
自他出任礼部尚书以来,所上奏疏,无有不允。
这份殊荣,这份信任,在周延儒看来,就是通往内阁宝座的大道。
他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绯红官袍上的锦鸡补子。
这只锦鸡正扑腾着翅膀,随时准备化作仙鹤,翱翔于文渊阁之上。
今日单独召对,更是圣眷优渥的极致信号。
只要应对得当,官职白玉上的云纹,很快就该从两朵变成三朵了。
想到此处,周延儒身子骨都轻了几两,甚至想哼两句昆曲。
乾清宫。
周延儒在殿外整理衣冠,将脸上所有喜色尽数敛去,换上一副恭谨肃穆的神态,躬身入内。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沉静气息。
御座之上,朱由检斜倚着靠枕,大半个身形都隐没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如同一头蛰伏的猛兽。
周延儒不敢抬头,目不斜视,快步上前,行云流水般跪倒在光滑的金砖之上。
头颅深深伏下,声音清朗。
“臣周延儒叩见陛下,恭请圣躬金安。”
按照往常的惯例,至多两息,上头便会传来一声慵懒却威严的“朕安,平身”。
一息。
两息。
三息……
御座上,毫无动静。
周延儒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紧贴着金砖,那股冰凉的触感,正一点点钻进他的脑子里。
怎么回事?
是立储的章程哪里没做好?
还是哪位御史言官在背后捅了刀子?
殿内安静,只有远处铜漏滴答的水声,滴答,滴答。
御座旁的王承恩,就这么静静伫立,没有丝毫动作。
周延儒那股子春风得意的劲头烟消云散。
心里满是伴君如伴虎的慌乱猜想。
他悄悄调整了一下呼吸,大着胆子再次开口。
“陛下圣容似有倦色……”
“臣斗胆叩问,莫非国事繁冗劳顿圣心?若有可分忧之处,臣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御座上终于有了动静。
一阵衣料摩擦的微响,朱由检似乎换了个坐姿。
“朕,昨晚没睡好。”
那声音有些沙哑,疲惫。
周延儒耳朵竖得笔直。
只听朱由检幽幽地叹了口气。
“朕做了一个梦。”
朱由检的身子,从阴影中缓缓探出。
眸子看向跪在地上的周延儒身上。
“朕梦见…成…”
朱由检的话音顿了顿,硬生生把某个字咽了回去
“梦见文皇帝,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不肖子孙!”
文皇帝!
成祖,永乐大帝!
“臣……臣惶恐!”
周延儒的头颅重重磕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脑子里却已是翻江倒海。
梦见祖宗骂人,这通常是皇帝要搞大事的前兆,或者是要大刀阔斧改革的借口。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的惶恐,自顾自地说道。
“文皇帝在梦中诘问于朕:‘朕五征漠北,七下西洋,修《大典》以集千古文章,定京师以固万里山河——彼时是何等气象!’”
“‘怎么到了如今,朕的庙号,却被不肖子孙,改得不伦不类!’”
最后一句,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厉!
庙号!
大明成祖朱棣,原本的庙号是“太宗”!那是代表着王朝正统传承、发扬光大的二世祖专属庙号。
可到了嘉靖年间,世宗皇帝为尊自己的亲爹兴献王,发动“大礼议”,与满朝文官为敌,把自己亲爹塞进了太庙!
为了给自己的亲爹腾出位置,世宗便将太宗朱棣的庙号,由“太宗”改为了“成祖”!
这一改,看似尊崇,实则在法理上埋下了天大的祸根!
“太宗”是继承者,“成祖”是开创者!
此举等于在法理上,将朱棣“靖难之役”的得位不正,从“继承大统”变为了“另起炉灶”,坐实了“逆取”之名!
周延儒的脑子飞速旋转,冷汗已经浸湿了中衣。
陛下为何重提此事?
为了彰显皇权至上?世宗皇帝创造 九庙七世 新格局,为后世太庙管理立下新规则,便是为了彰显皇权至上。
不对!当今陛下一言九鼎,如今权柄之重,无需借此事立威!
为了自己的继位合法性?世宗皇帝作为旁支入继大统的皇帝,其合法性一直受到质疑。
为自己不认孝宗为父提供历史依据,借助成祖的 再造之功,隐喻自己也有 中兴大明 的使命和合法性。
更不对!陛下乃光宗皇帝之子,熹宗皇帝遗诏传位,根正苗红,名正言顺,与旁支入继的世宗皇帝有着天壤之别!
陛下不是在借题发挥!
他…他是真的觉得祖宗的庙号“不伦不类”,他要……
拨乱反正!
他要把“成祖”改回“太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周延儒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不只是一个庙号的更改!
这是要公然否定世宗皇帝钦定的国策!这是对祖宗之法的悍然挑战!
此事一旦拿到朝堂上,便是再一次的“大礼议”,朝野巨震!
他周延儒,作为礼部尚书,首当其冲!今日陛下单独奏对,看的便是他的态度!
朱由检从御座上站起身,缓缓踱步。
他一步步走到周延儒面前。
那双明黄色的龙靴,恰好停在周延儒的眼皮子底下。
“周爱卿。”
朱由检声音依旧充满疲惫。
“这庙号,是高祖父世宗皇帝所改。”
“你说……朕该不该听文皇帝的话,将这庙号改回‘太宗’啊?“
”还是该遵高祖父的旧制?”
“朕,很为难啊。”
周延儒此刻真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这哪里是问题?
这是皇帝递过来的一把刀,刀柄对着自己,刀尖却指向了嘉靖皇帝的牌位。
接,还是不接?
改回去?这是打世宗皇帝的脸,是斥责祖宗不孝,是动摇国本的大案!
不改?“文皇帝托梦”,那是也是祖宗,隐隐更是眼前陛下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