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八月。
塞外的风里带着哨音。
朔方城,左卫堡。
这是一颗孤悬在草原深处的钉子。
没有江南烟雨,没有京师繁华。
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和随时会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鞑子骑兵。
校场上的黄土被踩得坚实。
“杀!”
许平安手中的长枪猛地刺出。
枪杆子一抖,红缨乱颤,带起一声尖锐的呼啸。
白天,草原上燥热得厉害。
汗珠子刚冒出来,就被风舔干了,只在眉骨上留下一层白淡淡的盐霜。
“没吃饭吗!”
许平安收枪,眼皮都没抬,反手一棍抽在旁边动作迟缓的新卒腿上。
“不想死在鞑子刀下,就把力气用光!”
新卒咬着牙,甚至不敢揉,重新挺枪突刺。
动作更猛,更狠。
因为这里是朔方城卫堡,门口就是鞑子。
远处。
一小队人马的尘烟卷过,直扑辕门。
马蹄声踏碎了校场的单调。
为首一人,身披铁甲,身后的大红披风被风扯得笔直,像一团燃烧的火。
大同左卫指挥使,陈延祚。
吁——!
战马在辕门前人立而起。
陈延祚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他把缰绳扔给亲兵,根本没看校场一眼,径直走向中军大帐。
声音冷硬。
“平安!”
“千户以上进帐议事!”
大帐内。
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皮革味。
陈延祚解下头盔,重重扣在桌案上。
“咣”的一声,震得桌上的灰尘都在跳舞。
他没说话,端起桌上的凉茶,仰头灌下。
茶水顺着粗硬的胡茬流进衣领,他浑不在意,只是一双眼死死盯着那张简陋的舆图。
帘子掀开。
几名千户陆续走入。
最后进来的,是个青年。
身量极高,猿臂蜂腰,脸上虽带着些许稚气,但那双眸子亮得吓人。
那是见过血、杀过人,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眼神。正是曹变蛟。
众人围在舆图前,谁也没敢先开口。
陈延祚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闷响。
“曹帅和尤总兵要走了。”
一句话。
帐内瞬间炸了锅。
“什么?!”
“曹帅要拔营?”
“那咱们呢?一起回大同吗?”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开来。
“听我说完!”
陈延祚又说了一句,帐内安静下来。都把目光投向自己的上司。
陈延祚环视一圈。
“陛下派了新任兵部侍郎卢象升,巡抚朔宁,总督军务。”
“曹帅要回防山西。”
“至于咱们……”
陈延祚顿了顿,手掌狠狠按在舆图上那个标注着“朔方”的红点上。
“陛下有旨。”
“大同、宣府、蓟镇,各留一卫。”
“咱们大同左卫,得选。”
“要么,跟着曹帅回大同,老婆孩子热炕头。”
“要么,留在这里,改名‘朔方左卫’。”
说到这里,陈延祚的声音低沉下来。
“留在这里,就是直面鞑子。”
“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吃饭都要把刀搁在手边。”
“这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
帐篷外风吹旗帜的猎猎声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回大同?
那是老窝,是安逸,如今有了朔宁两城。大同直面鞑子的机会更少了。
留朔方?
就是顶在大明的最前线。
“不过。”
陈延祚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
“陛下还下了旨意。”
“留守朔方、宁北者,军饷双倍!”
“粮草,管够!”
“陛下说了,这里是钉子!是扎在鞑子心窝子上的一颗钉子!”
“而咱们,就是陛下手里的那把锤子!将钉子牢牢钉在这里!”
还是沉默。
但这次,几个千户的呼吸明显粗重了。
双倍军饷!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这就是卖命钱,而且是高价!
可是,有命拿,有命花吗?
“大哥。”
一个年轻且坚定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曹变蛟往前跨了一步。
铁甲叶片摩擦,发出铿锵脆响。
他手按刀柄,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留下吧。”
“草原上,快活。”
曹变蛟继续说着,眼里的火越烧越旺。
“回了大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鞑子,手里的刀都要生锈了。”
“在这里,遍地都是军功。”
“我的刀,还没喝够血。”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千户,方强,嘿嘿笑了起来。
“小曹,你这是还没杀够?”
“我看你是舍不得草原上的娘们吧?”
方强挤眉弄眼,一脸猥琐。
“那次察哈尔部的牧民经过,你小子盯着人家那小姑娘看了半天。”
帐内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几个千户跟着哄笑。
曹变蛟也不恼。
他斜睨了方强一眼,反唇相讥。
“王哥,我看你最喜欢帮草原上的姑娘放牛了。”
“上次是谁,追着一头牛跑了三里地,非说是鞑子的细作?”
哄笑声更大了。
方强一副骂骂咧咧地样子要踹曹变蛟。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方强故意插诨,想缓解弟兄们紧绷的情绪。
陈延祚看着这群生死兄弟,紧绷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一些。
“行了。”
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既然小曹这愣头青都不怕,咱们这帮老大哥还能认怂?”
“为了双倍军饷?不全是!”
“为了陛下这句‘钉子’!”
“咱们大同左卫,不走了!”
“就钉在这儿!”
“等卢部堂来了,让他好好看看,咱们大同兵的骨头,有多硬!”
众人对视一眼,同时抱拳,吼声震破了帐顶:
“是!!”
黄昏。
残阳如血,将连绵起伏的阴山染成了一片烈红。
人群散去。
大帐口,剩下陈延祚,许平安和曹变蛟。
陈延祚伸手,重重锤了曹变蛟一拳。
“你小子。”
“刚才是不是真心的?”
曹变蛟看着远方,脸上的嬉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
“大哥。”
“陛下这次不是闹着玩的。”
他转过头,目光炯炯。
“双倍军饷,驻军朔方,这是要经略漠南。”
“跟着这样的陛下,跟着卢部堂,以后仗少不了。”
“我是千户了。”
“我叔是侯爵了,我也想封侯。”
“我想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
陈延祚怔了怔。
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会好勇斗狠的弟弟,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大的格局。
“好!”
陈延祚重重点头。
“那咱们兄弟,就在这草原上,把这天捅个窟窿!”
“今晚,宰羊!”
“告诉弟兄们,咱们不走了!”
“咱们是陛下的钉子,更是这大明的国门!”
夜幕降临。
朔方城的夜空深邃得令人心悸。
左卫堡内,篝火通明。
烤羊肉的油脂滴进火里,滋滋作响,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曹变蛟坐在火堆旁,手里抓着一只肥硕的羊腿,吃得满嘴流油。
火光映照在他年轻的脸上。
那原本的稚气,正在被一种坚硬的东西取代。
那是名为“信念”的盔甲。
望楼之上。
陈延祚迎风而立,眺望着南方的夜空。
那里是京师。
那里有一位年轻的帝王,正在对着舆图,挥斥方遒。
“陛下……”
陈延祚低声呢喃。
“您把刀尖磨好了。”
“剩下的,看我们!”
他猛地转身,对着下方的黑暗与喧嚣,气沉丹田,一声暴喝:
“来人!”
“在!!”
无数声音齐声回应,如闷雷滚过大地。
“把大明龙旗,给我升起来!”
“升到最高!”
“点最亮的火把!”
“让那些鞑子看看!”
“这草原,到底是谁的天下!”
呼啦——
一面巨大的赤红日月旗,在夜风中猛烈招展,缓缓升上朔方城的夜空。
如同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火,在塞外的寒夜中,宣告着大明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