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
寅时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孙传庭已穿戴整齐,绯红色的官袍,乌纱帽,犀角带。
他站在皇极殿外的白玉阶下,在百官的队列之中,身形笔挺如枪。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无数道目光。
有好奇,有审视,有嫉妒。
更有许多,毫不掩饰的敌意。
孙传庭目不斜视,神情平静,心中却是一片澄明。
钟鼓齐鸣,殿门大开。
百官鱼贯而入。
皇极殿内,庄严肃穆。
孙传庭站在文官队列中。
不远处,武官队列之首的英国公张维贤,目光越过人群,与之对视一瞬,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份无声的支撑。
“陛下驾到——”
尖细的唱喏声划破沉寂。
朱由检身着盘领龙袍,头戴翼善冠,从后殿缓步而出。
他一步一步,走上那高高的御阶,在御座上端坐下来。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扫过阶下群臣,却又仿佛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座大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响彻殿宇。
“众卿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
户部奏报钱粮,工部奏报河工,礼部奏报典仪……
一切,都和往常的任何一个早朝,没有任何区别。
朱由检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上一声,或是简单地批复一句“准奏”。
而正是这种异样的平静,让大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
风雨欲来。
终于,所有常规的奏报都已结束。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兵科给事中的身上。
那官员心头猛地一跳,连忙出列,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高声宣读。
“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兼理粮饷,兵部左侍郎兼右副都御史臣袁崇焕谨奏……”
从堕风谷大捷,到阵斩张献忠,再到李自成堕崖……
每一个字,都在宣告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当官员读到“可谓毕其功于一役”时,殿内,终于有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骚动。
“陛下圣明!”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陕西可安矣!”
一片恭贺之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但这些声音,大多言不由衷,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知道,这道军报,只是一个引子。
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
恭贺声刚刚落下。
刑部尚书乔允升,手持象牙笏板,从文官队列中,迈步而出。
乔允升年过五旬,面容清癯,此刻却是脸色铁青,一双眼睛越过数丈的距离,死死钉在孙传庭的身上。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乔允升走到殿中,对着龙椅,重重一拜。
“陛下!”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之中,炸响开来。
“臣,刑部尚书乔允升,有本启奏!”
朱由检面色平静,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讲。”
“臣,弹劾陕西巡抚孙传庭!”
乔允升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声。
他顿了顿,继续说着:
“孙传庭在陕西平叛期间,未经三法司会审,不经陛下准允,擅自斩杀地方士绅!”
他猛地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法理不容的刚硬!
“此举,乃是藐视国法,滥用职权!”
“视我大明法度如无物!”
“请陛下,严惩不贷!”
话音刚落,满朝文武,神情各异。
有震惊,有幸灾乐祸,亦有愤怒。
擅杀士绅!
这在以文御武,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大明,是捅破天的罪名!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那个站在风暴中心的绯红身影。
乔允升的脸上,甚至已经浮现出了一丝胜券在握的得色。
他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律法条文,准备好了无数的辩驳之词,要将孙传庭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然而。
孙传庭的反应,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上前一步,走到了乔允升的身旁。
没有看他。
而是对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深深一揖。
“回陛下。”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乔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安静。
针落可闻!
连准备继续发难的乔允升,都猛地愣住了。
他准备好的一万句质问,竟被这一句,堵得严严实实,无处可用。
承认了?
他就这么,承认了?
孙传庭跪下叩首道:
“臣,认罪!”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伏地请罪,束手待毙之时。
孙传庭微微撑起头猛地话锋一转!
“但臣敢问乔大人!”
“当时,府库空虚,城中士绅,囤积居奇,哄抬粮价,非但不肯出粮助军,反而妖言惑众,煽动民心,言官军乃祸乱之源!”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高,一句比一句更具压迫感!
他仿佛将所有人都带回了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
“若无雷霆手段,镇压宵小,稳定军心!围歼流寇之计,何以施展?”
“若无粮草为饵,贼寇张献忠、李自成,又怎会尽数钻入我堕风谷之口袋?”
“若贼寇不灭,则战火重燃,陕西一省,何时安定!流离失所、死于战火的百姓,何止万千!这笔账,又该由谁来算?!”
一连串的质问,如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向乔允升!
砸向满朝文武!
乔允升的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传庭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孙传庭再次叩首,声音慷慨激昂,响彻整个皇极殿!
“臣以一人之罪,换陕西数年安宁!”
“换陛下,再无西顾之忧!”
“臣以为……”
他顿了顿,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后一个字!
“值!”
“值”字在巨大的殿内来回冲撞,经久不息。
你若要治我的罪。
可以!
那你,就是要否定这场大捷,否定陕西的安宁!
这,是一道送命题!
就在乔允升进退维谷,被架在火上,脸皮涨成猪肝色之际。
一个清瘦而矍铄的身影,迈步出列。
左都御史,刘宗周。
当朝“铁头”,以死谏闻名,连皇帝都敢当面痛斥的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