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群山之间。
孙传庭勒马立于山岗之上,神情冷漠,注视着远处那片被群山。
根据探查,李自成所部就藏在那里。
他没有急于进攻。
对付这群被逼入绝境的亡命徒,硬冲猛打,只会逼得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徒增己方伤亡。
还是得先从根子上挖。
“传我将令!”
“派人去所有山道关隘,四处宣扬!”
“就说,‘闯王’高迎祥,图谋不轨,已被阵斩于宁塞堡!”
“其麾下从犯,念其受人蒙蔽,只要弃械投降,一概既往不咎!如今已尽数招安,编入卫所,足饷足粮!”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身边将领消化这其中的分量。
“再告诉他们,朝廷新政!欠饷全数补发!兵就是兵,农就是农!再无屯田之苦!”
“月月有饷银,顿顿有饱饭!”
山谷之内。
叛贼高迎祥的死讯,像一场看不见的瘟疫,在山风中迅速扩散。
“闯王”就这么死了?
一夜之间,连人带营,被官军连锅端了?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官军喊出的那些话。
投降,既往不咎?
补发欠饷?
当兵的,再也不用种那些该死的田了?
他们为什么反?
不就是因为军饷被克扣,被当成牲口一样使唤,连人都活不成人样吗!
如今,朝廷似乎真的变了。
那个远在京城的年轻皇帝,似乎真的愿意给他们一条活路。
而他们,却跟着李自成,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
一条是能活下去,当个人样的路。
一条是跟着反贼,随时可能像高迎祥一样,身首异处,脑袋被挂在杆子上风干的绝路。
怎么选?
这个问题,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让他们喘不过气。
夜色降临。
营地里,篝火燃烧着,却驱不散人们骨子里的寒意。
士卒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黑暗中的鬼魅。
“官军那边喊话了,说投降不杀,还发银子……”
“真的假的?朝廷的话,能信?”
“八成是真的!没听人说吗,连西安府的秦王都被抓回京城砍了!这回,朝廷是动真格的了!”
这些话,啃食着他们最后一点士气。
军心,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
李过提着刀,猩红着双眼在营地里巡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不安。
突然,他看见几个士卒正凑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鬼鬼祟祟地打包着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
李过一声怒吼,如惊雷炸响,提刀便冲了过去。
那几人吓得魂飞魄散,扔下手中的包裹,转身就往无边的黑暗中亡命奔逃。
一个包裹摔在地上,散落出几件破旧的细软和几块黑得像石头的干粮。
他们想跑!
“混账!”
李过气得浑身发抖,拔刀就要去追。
“回来。”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李过猛地回头,脸上满是不甘和暴怒。
“叔!他们要当逃兵!再不杀一儆百,这队伍就彻底散了!”
李自成没有看他,目光只是扫过那些在黑暗中骚动的人影,缓缓摇了摇头。
“现在杀人,只会让他们跑得更快。”
是夜。
又有几百人,消失在了营地里。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像一群幽灵,悄无声息地,逃离了这片让他们感到绝望的山谷,向着官军大营的方向,奔赴那条未知的“活路”。
整个大营,人心惶惶,仿佛一座即将被洪水冲垮的沙堡。
李过一夜未睡,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他提着刀,死死守在李自成的帐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愤怒,却又无助到了极点。
天亮时,李自成终于走出了营帐。
他一夜未眠,脸色略显憔悴,可那双眼睛里,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眼底决绝和疯狂。就跟那日杀卫所千户一般!
“去。”
他对李过说。
“把所有还在的弟兄,都叫到谷口来。”
“就说,我李自成,有话要说。”
半个时辰后。
山谷口,五千多名残存的士卒,排着松散的队列,汇聚在一起。
他们脸上,写满了惶恐,不安,与麻木。
他们看着站在高坡上的那个身影,不知道这个把他们带上绝路的男人,还想说什么。
是辩解?还是带着他们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李自成环视着下方一张张茫然的脸。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噌——!”
刀光一闪,他猛地将刀,狠狠插进了面前的黄土里!
刀身嗡嗡作响。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这声刀鸣,狠狠一颤。
“投降?”
李自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
“你们以为,投降,就有活路吗?”
他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悲凉。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哗变的边军!是亲手砍了自己上官,抢了武库,占了卫所的反贼!”
“在朝廷那些大老爷眼里,我们的罪,比那些被裹挟的流民,要重百倍!千倍!”
“流民投降,叫招安!”
“我们投降,叫伏法!”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咆哮!
“最好的下场,就是把你们的兵器收了,再给你们发一件连乞丐都不要的破衣,然后把你们所有人,发配到辽东,发配到云南!”
“让你们去跟那些比狼还凶的建奴拼命!让你们去瘴气林子里修路,烂成一堆白骨!”
“你们以为能拿到饷银?做梦!那是给听话的狗的!我们是咬过主人的狼!他们只会把我们往死里用!”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只想着投降能活,却从未想过,投降之后,会是怎样的活法。
李自成的声音,变得阴狠而充满魔鬼般的诱惑。
“烂泥里,只能刨食!”
“刀口上,才能博富贵!”
他伸出手指,指向东方,指向那遥远的京城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
“凭什么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就要吃糠咽菜!”
“凭什么他们搂着娘们睡热炕,咱们就要在边墙上喝西北风!”
“他朱家的人,不也是造的前朝的反?”
“这天下,就该姓朱?”
这一句句质问,似乎唤醒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不甘!
他们浑身剧震,眼中的麻木,瞬间被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所取代!
是啊!
凭什么!
李自成猛地拔起地上的刀,高高举起,刀锋在晨光下,反射出阵阵白光。
“想去官军那里,磕头求饶,然后被送到辽东当炮灰,死无全尸的,现在,就给老子滚!”
“愿意跟着我李自成,去搏一个封妻荫子,搏一个光宗耀祖的,就留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所有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山谷内,一片死寂。
下一刻!
“愿随将军!共图富贵!”
不知是谁,第一个振臂高呼!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冲天而起,震得整个山谷都在颤抖!
“愿随将军!共图富贵!”
“愿随将军!共图富贵!”
五千多名亡命徒,眼中迸发出疯狂的光芒。
李自成看着下方重新凝聚的军心,看着那一双双狂热的眼睛,心中却满是算计。
他知道,孙传庭的大军就在外面,硬抗,就是死路一条。
他猛地将刀向前一挥,下达了新的命令。
“全军向东!去榆林镇!”
只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火烧得更大,他们才有机会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