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书范景文和周王朱恭枵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殿门外。
乾清宫内,那座精巧的“天工城”沙盘还未撤去,朱由检的眼神仍然在看,似乎在丈量着一个新时代的轮廓。
殿外,几道身影早已静候多时。
他们没有得到传唤,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直到皇帝的目光从沙盘上移开。
为首的,正是兵部尚书孙承宗,英国公张维贤,左都御史刘宗周,以及礼部尚书徐光启。
在他们身后,皇帝的亲叔叔,新晋的左宗人桂王朱常瀛,微微垂首,姿态恭谨。
这五人,代表了如今朝堂之上,武勋、文官、宗亲三股最顶尖的力量。
能让他们联袂而来的,只有一件事。
皇明文武校。
“臣等,参见陛下。”
众人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气氛肃穆。
朱由检抬了抬手,声音听不出喜怒。
“平身吧。”
“事情,办得如何了?”
孙承宗与徐光启对视一眼,各自从宽大的官袍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写就的奏疏。
王承恩躬着身子,碎步上前,接过奏疏,恭敬地呈递到御案之上。
朱由检拿起,先行翻阅徐光启那本关于文校的。
方案详尽,显然是下了苦功夫。
四座新校的选址已经敲定,南北二武校,东西二文校。
其中一座东文校,选址就在国子监。
一座北武校,则在京郊原有的皇明军校基础上扩建。
这个方案很务实。
只需稍加修缮,添置师资,这两座学校便能以最快的速度投入运转,为大明产出第一批新式人才。
剩下的两座,则需从头营建。
朱由检微微颔首,对这个方案颇为满意。
他放下奏疏,目光落在了刘宗周和徐光启的身上。
“刘爱卿,徐爱卿。”
“你们认为,文校的课程,该以何为主?”
此问一出,殿内气氛微微一凝。
左都御史刘宗周,这位以风骨峻峭闻名,被天下清流视为精神领袖的老臣,当即出列。
他躬身开口,声音清正,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儒家的浩然之气。
“回陛下,臣以为,文校之立,其根本在于‘育人’,而非‘教术’。”
“课程当以儒家经典为核心,以四书五经为基石,使学子明晰三纲五常,恪守君臣父子之道。”
“再辅以书法、算学,通晓我《大明律》,为国家培养出忠君爱国、明礼知耻、德行无亏的栋梁之材!”
这番话说的堂堂正正,无可指摘。
这确实是读书人安身立命的正道。
然而,御座之上的朱由检,听完之后,却没有任何表示。
没有赞许,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刘宗周站在殿中,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御座之上缓缓笼罩下来,让他这位从不畏惧天子威严的老臣,后背也微微有些发僵。
就在这时,礼部尚书徐光启,这位早已窥见几分天子心思的格物派大臣,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刘大人所言,乃是立德之本,不可或缺。”
他先是肯定了同僚,给足了面子,随即话锋陡然一转。
“但臣亦认为,文校学子,不应只埋首故纸堆,空谈心性。”
“当效法陛下‘格物致知’之国策,开眼看世界,俯身察万物。”
“臣斗胆提议,可在经典之外,增设水利、冶金、农耕、合药诸学,为国家培养出既有德行,又有实干之才的国之栋梁!”
这番话,终于让御座上的朱由检有了反应。
“嗯。”
他仅仅是发出了一个鼻音,却让徐光启心中一松。
“格物院那边,要加快进度。将各类学问,分门别类,尽快编写成册,作为教材。”
他的声音平静,说出的话,却让底下几人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大明的未来,不能没有经史子集。”
“但更要懂得,万物皆有其理,万物皆可拆分,万物皆有其配比。”
拆分?
配比?
刘宗周眉头紧锁,只觉得陛下所言,近乎“妖言”。
而徐光启却是心头剧震,眼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他仿佛抓住了一丝关键,却又隔着一层窗户纸,看不真切。
难道……陛下指的是火药的配比?还是炼钢的配比?
众人心思各异,却不敢多问,只是躬身领旨。
“臣等,遵旨。”
朱由检的目光,又转向了孙承宗和张维贤。
“武校,便以军校现有章程为基。”
“除了日常的操练搏杀,兵法韬略。”
“必须加入经学课程。”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要让所有武校学子都明白,他们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武校培养的,不是只知杀戮的兵痞,而是未来的将军,是我大明的军官!”
“他们必须明白,什么是军人的荣誉,什么是军官的责任!”
孙承宗与张维贤闻言,精神剧震!
尤其是孙承宗,这位一生致力于打造强军的老帅,此刻激动得难以自持。
一支只知杀戮的军队,是兵匪。
一支有信仰、有荣誉、有责任的军队,才是国之柱石!
“陛下圣明!”
两位武校校长,躬身领旨,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振奋。
就在这时,兵部尚书孙承宗,向前一步。
“陛下,您乃四校总校长,但平日政务繁忙,恐无法时时顾及校内事务。”
“为激励学子,为四校立下精神之基石。臣恳请陛下,为四校御赐宸翰,以为校训!”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议。
“臣等,附议!”
天子御笔,那是何等的荣耀!
有此宸翰,四校学子,必将日夜瞻仰,沐浴皇恩,不敢有丝毫懈怠!
“大伴。”
他扬声道。
“笔墨伺候。”
王承恩立刻会意,亲自小跑着去御案旁,研墨铺纸,动作麻利,没有一丝声响。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案前,执起了那支紫毫大笔。
他略一沉吟,笔锋在宣纸上游走,迅疾而稳定,每一个转折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很快,两幅字,一挥而就。
他指向其中一幅。
“此为东文院校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宣纸之上,是五个苍劲有力、气势磅礴的大字。
为天地立心!
他又指向另一幅。
“此为西文院校训。”
众人再看。
为生民立命!
横渠四句!
取其前两句,为两座文校立训!
刘宗周与徐光启看着那两幅字,神情激动,瞬间便明白了陛下的深意,这是要为大明读书人再塑风骨!
“陛下圣明!有此校训,我大明文风士气,必将焕然一新!”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的激动。
他重新取过两张宣纸,再次落笔。
这一次,他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加迅猛,笔锋也更加锐利,带着一股破纸而出的杀伐之气。
很快,两幅字,再次写就。
他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墨迹未干。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冰冷的质感。
“此二者,为南北二武校校训。”
孙承宗与张维贤,立刻上前一步,凝神看去。
第一幅字。
上面写着一句他们闻所未闻,却又在瞬间便能理解其意的句子。
“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什么?!
真理……
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这句话,粗鄙!霸道!不讲任何圣人道理!
却又……
充满了道理!
它像一把刀,剖开了所有关于“仁义”、“德化”的虚伪外衣,露出了国与国之间,那最赤裸、最血腥的本质!
朱由检的声音,已经指向了最后一幅字。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那上面,同样是一行字。
一句他们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甚至能倒背如流的古语。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