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了。
在这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陛下那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的惊天之策,终于在他眼前,展开了完整的画卷!
开采煤矿,需要矿工!无数的矿工!
建造焦炉、高炉,需要工匠!无数的工匠!
炼制焦炭,冶炼钢铁,更需要数不清的工人!
而生产水泥,从开采那些随处可见的“废物”,到研磨、煅烧,更是需要天文数字般的人力!
这些……全都是做工!
是能让那数以百万计,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民,活下去的做工!
而这些工厂产出的焦炭、钢铁、水泥,又是价值不俗的货物!
它们可以贩售到大明各地,换回大量的白银!
而这些白银,又可以用来支付工人的工钱,购买更多的粮食,赈济更多的灾民!
这是一个循环!
一个能将两省数以百万计的流民,全部吸纳进去的循环!
一个能将他们最廉价的劳动力,转化为大明最急需的战略物资,并最终创造出无尽财富的伟大循环!
这哪里是在赈灾?
这分明是在创造!
他的“引黄入汾”,虽然宏伟,却终究只是一个消耗钱粮的工程,一个为了解决旱灾的单向投入。
而陛下的计划,却是在救活所有人的同时,为大明,凭空锻造出一颗全新的、强劲的、可以自我造血的工业心脏!
格局。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格局!
“噗通!”
杨嗣昌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对着御座之上那道年轻的身影,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他的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声音从喉咙最深处挤出,破碎,沙哑,带着浓重的哽咽。
“陛下……陛下圣明!”
“此策,非解一地之困,乃是……乃是为我大明,再造乾坤啊!”
“臣……”
“臣,格局小了!”
朱由检走下御阶,亲手将杨嗣昌扶起。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让杨嗣昌那因过度激动而颤抖的身躯,重新站稳。
“爱卿,你能看到这一层,朕心甚慰。”
朱由检的声音,抚平了杨嗣昌心中的惊涛骇浪。
“你的格局,从来不小。只是朕站的地方,比你高一些,看得,自然也远一些。”
杨嗣昌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张年轻得过分的帝王面庞,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敬畏与臣服。
是啊。
他杨嗣昌穷尽心智,谋的是一省一地之安宁。
而陛下,谋的是整个大明的万世基业!
这便是人臣与天子的区别!
朱由检转身,目光落在工部尚书范景文的身上,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范爱卿,朕交代你的那些东西,样品应该都做出来了吧?”
范景文闻言,那张老脸瞬间容光焕发,腰杆挺得笔直,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骄傲与狂热。
“回陛下!托陛下洪福,神物已成!”
“好。”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会,你便带杨爱卿去亲眼看一看。”
他的视线,在两位重臣之间流转。
“然后,从工部挑选最得力的工匠,随杨爱卿返回山西,将这些技艺传授下去。”
“记住,这只是一个开始。”
朱由检的声音变得沉凝。
“技术,是在不断的使用和交流中,才能完善,才能进步的。”
“朕给你们的,是种子。”
“你们要做的,就是让它发芽,让它长成一棵大树!”
“臣等,遵旨!”
范景文与杨嗣昌齐齐躬身。
一个时辰后。
京师,西苑。
这里曾是皇家园林,如今,却被圈出了一大片禁地。
高高的围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之森严,堪比宫城。
范景文带着杨嗣昌,穿过层层关卡,来到一片空旷的场地。
这里没有亭台楼阁,只有几座造型古怪的厂房,和一些被厚厚油布遮盖的庞然大物。
空气里,一股煤炭和灼热金属混合的奇特味道,钻入鼻腔。
这股味道,让杨嗣昌感到陌生,却又莫名地心潮澎湃。
“杨大人,请看。”
范景文走到一块半人高的灰扑扑石墩前,脸上带着近乎炫耀的神情。
“这,便是陛下所说的‘水泥’,凝固之后的样子。”
杨嗣昌走上前,伸手触摸那石墩的表面。
入手,是一种冰冷、粗糙,却又坚硬到令人心悸的质感。
他下意识地用力敲了敲。
“梆!梆!”
沉闷的声响,震得他指骨发麻。
“来人!”
范景文对着不远处招了招手。
两个膀大腰圆的匠人,抬着一柄八十斤的开山大锤,快步走了过来。
“给杨大人,演示演示。”
“喏!”
其中一名匠人深吸一口气,抡圆了大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水泥墩!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火星爆开!
那匠人被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得虎口崩裂,踉跄着后退了数步。
而那水泥墩上,竟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锤印!
杨嗣昌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针尖!
他死死盯着那个小坑!
如此坚固!
用此物修筑城墙,那将是何等景象?
“杨大人,这边请。”
范景文享受着杨嗣昌的震惊,脸上的笑意更浓,引着他走向一座半埋于地下的砖石窑炉。
窑炉还在散发着余温。
旁边,堆放着小山一般,色泽银灰,质地坚硬,带着金属光泽的块状物。
“此乃‘倒焰式土焦炉’,而这些,便是用此法炼出的焦炭。”
范景文拿起一块焦炭,递给杨嗣昌。
“杨大人久在山西,当知土法炼焦。您看此物,与土法所出,有何不同?”
杨嗣昌接过焦炭,只觉入手极轻,却又异常坚硬。
“此物与土法之焦炭从外观来看,差距并不大,似乎更轻!”他声音干涩地说道。
范景文回到:“是的,它干燥的更彻底,燃烧产生的青焰才能将铁矿融化的更彻底。”
“最关键的是,”范景文压低了声音,“炼制此物的热量,大半来自于煤料自身干馏产生的煤气!杨大人,你可明白,这节省了多少引火之煤?!”
如此说来,此物质量更好,消耗更少,产出更多更快。
杨嗣昌还陷在思考里,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范景文带着,走向这片禁地的最深处。
还未走近,一股沛然的,带着奇特韵律的轰鸣声,便已穿透空气,钻入他的耳膜。
那声音,像是巨人的心跳。
沉重。
有力。
充满了蛮横的,不容抗拒的威严。
他们绕过一座高大的厂房,眼前的景象,让杨嗣昌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条引自西苑活水的人工水渠,正驱动着一架直径超过三丈的巨大水轮旋转。
水轮之后,是一套杨嗣昌毕生未见的,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传动结构。
犬牙交错的巨大齿轮,彼此咬合,发出“咔嚓咔嚓”的金属摩擦声。
一根粗壮的,布满了古怪凸起的铁轴,在齿轮的带动下,疯狂转动。
而那铁轴的尽头,连接着一柄巨锤!
那巨锤,随着铁轴上凸起的顶动,被一次次地抬起,又一次次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下!
“咚!!!”
每一次砸落,大地都随之震颤!
每一次轰鸣,都仿佛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在巨锤之下,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被两名神情专注的工匠用铁钳夹持着,不断翻动。
那铁坯,在巨锤不知疲倦的捶打下,肉眼可见地被压实,延展,爆开的火星像一群愤怒的金色蜂群四散飞溅。
过去,需要数十名壮汉,挥汗如雨,耗费数日才能完成的百炼钢锻造过程。
如今,在这钢铁巨兽的面前,变得如此轻易,如此高效!
杨嗣昌呆呆地站着。
他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颤,聆听着那钢铁的咆哮,凝视着那飞溅的火星。
他脑海中,什么“引黄入汾”,什么“赈济灾民”,什么“安抚流寇”……
所有他过去引以为傲的经世之策,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头咆哮的钢铁巨兽,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