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旨意,不是话语,像是一座山,压在了范景文的肩头。
一个月!
范景文喉咙干得要冒出火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能说什么?
说办不到?
他不敢!
他抬头,望向御座之上。
那双眼眸平静无波,却深邃得像是能吞噬一切,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怯懦。
范景文心中最后那点退缩的念头,被这道目光彻底碾碎,随即,一股莫名的狂热取而代之。
是啊!
图纸,是陛下亲手所画!
原理,是陛下金口所授!
他要做的,就是执行!
不惜一切代价,去执行!
“臣……遵旨!”
范景文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死死贴着冰冷的金砖,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凿穿金石的坚定。
“臣,纵使粉身碎骨,也定为陛下,将此三样神物,造出来!”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股劲。
一股敢把天捅个窟窿的劲。
他看着下方兀自处于巨大震撼中,心神还未完全归位的三位老臣,话锋一转,声音缓和了些许。
“要造这些东西,离不开能工巧匠。”
“范爱卿,之前匠户去籍一事,章程弄得如何了?”
这个话题,总算把范景文从那几乎要让他窒息的技术细节中,暂时解脱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飞速整理思绪,恭敬地回道:
“回陛下,此事,其实并不麻烦。”
“我朝匠籍之弊,积重难返。匠户世代相传,不得脱籍,还要定期到京师服役,名为‘轮班’。若不愿服役,则需缴纳银两,是为‘征银’。”
“此法,早已沦为各级官吏盘剥工匠的工具。工匠们苦不堪言,逃籍者不计其数,技艺亦随之凋零。”
“自陛下崇祯元年重视工匠,工部便已是招工制度。如今推行的章程,便是将匠籍一体废除,所有轮班匠一体免去征银。”
“朝廷若需用工,便如民间雇工一般,明码标价,按工给钱,公平交易。如此一来,工匠们有了活路,有了奔头,积极性自然就高了。”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微微颔首。
“很好。”
他站起身,缓步走下御阶。
他的目光扫过三位大臣,声音里带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郑重。
“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的权力,去过完这一生!”
“工匠,不是贱籍!”
“他们烧制的一砖一瓦,是我大明遮风挡雨的城墙!”
“他们冶炼的一刀一枪,是我大明开疆拓土的利刃!”
“他们,是我大明富强的根基!”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三位老臣的心上。
自商鞅变法,重农抑商,千百年来,士农工商,工匠的地位,一直被死死地压在社会最底层。
从未有哪一位帝王,会用如此崇高的言辞,去褒扬一群被视为“奇技淫巧”之徒的人。
三人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朱由检为他们准备的惊雷,才刚刚劈下第二道。
“所以!”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闪烁着一种让三位老臣都感到心悸的炽热光芒。
“朕有意,成立一个‘格物院’!”
又是一个全新的,闻所未闻的衙门!
袁可立和范景文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他们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一个被塞满了东西的布袋,皇帝陛下却还在不停地往里面,硬塞着一座又一座的大山!
唯有徐光启!
在听到“格物”二字时,他那双苍老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格物致知!
这是儒家经典《大学》里的八目之一!
是探究万物至理的至高追求!
陛下,竟要为此,专门设立一个衙门?
“陛下圣明!”
徐光启激动得老脸涨红,花白的胡须都在剧烈颤抖。
朱由检看着他的反应,知道这位对西学与实学都有着极大热情的重臣,已经领会到了自己的意图。
“朕这个格物院,不谈经义,不论诗赋!”
“朕要招揽天下所有像徐爱卿,范爱卿这般,对格物致知有兴趣,有天赋的人才!”
“将我大明现有的,无论是农耕水利,还是冶铁纺织,所有技术,都给朕汇编整理成册!”
“将朕方才给你们的那些新技术,给朕吃透了,摸清了,发扬光大!”
“最终!”
朱由检的拳头,在空中虚虚一握,仿佛将整个未来都攥进了掌心。
“朕要让这格物院,开设学堂!让天下的工匠,只要有心向学,皆可来此学习!学成之后,可以考试!”
“考得好的,朕给他们官做!让他们也能凭着自己的手艺,光宗耀祖!”
这番话,如同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彻底照亮了三位老臣的脑海!
他们终于明白了!
陛下这一连串的举动,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新式高炉、水力机械、水泥,是“器”!是强国之利器!
废除匠籍,是“人”!是解放生产力之人!
而这格物院,便是“道”!
是一条能让“器”与“人”完美结合,并能自我繁衍,自我进化,最终通向无上强盛的煌煌大道!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富国强兵之策了!
这是在为大明,重塑筋骨!
是在为华夏,再造文明!
“陛下……”
徐光启的声音带上了浓重的哭腔,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陛下此举,乃开万世之太平!臣……臣替天下所有钻研格物之学的同道,叩谢陛下天恩!”
“臣等,定不负陛下良苦用心!”
袁可立和范景文也跟着跪下,这一次,是发自灵魂深处的,五体投地。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将他们一一扶起。
“朕需要人才。”
他的目光,落在了徐光启的身上。
“徐爱卿,你交友广阔,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可有合适的人选,为朕引荐?”
徐光启不敢怠慢,立刻在脑海中飞速搜寻。
片刻之后,他眼前一亮。
“回陛下!臣,刚好有个人选!”
“此人,还是臣这两年在推广陛下所赐的番薯、玉米等新作物时,自己寻上门来的。”
“他并非为了功名利禄,而是对此等农业、手工之事,抱有极大的热忱。时常与臣通信,探讨作物习性,改良农具之法,见解独到,令臣亦是受益匪浅。”
“此人,乃是万历四十三年的举人,江西人士,名唤,宋应星!”
宋应星!
当这三个字落入朱由检耳中的瞬间,一股狂喜的电流,直冲他的天灵盖!
是他!
那个写出了被后世誉为“中国17世纪的工艺百科全书”——《天工开物》的男人!
自己正愁这格物院只有蓝图,缺少一个能将万千技艺,系统性地汇编整理出来的总工程师!
这不就送上门来了吗!
这简直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不!是直接送来了一张龙床!
朱由检强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脸上依旧保持着帝王的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
“好!只要是真正的人才,无论出身,无论过往,朕,都要!”
说着,朱由检提笔,在面前的宣纸上写下“格物致知”四个大字,随后转头看向范景文。
“这格物院,朕意,与农政司同级。其主官,便定为正三品!”
“在寻到合适的人选之前,便由范爱卿你,暂代这格物院的院长一职!这幅字,就挂在格物院的大堂之上。”
范景文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领命:“臣,遵旨!”
朱由检的目光,再次扫过三人,声音沉凝如山。
“朕今日,将这三件大事,一并托付给三位爱卿。”
“朕要让全天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朕的大明,工匠,并非贱籍!格物致知,并非奇技淫巧!”
“朕要让这门学问,成为我大明的显学!”
“成为我大明,屹立于世界之巅的基石!”
“众爱卿,可懂朕的苦心?”
三人身躯剧震,再次齐齐躬身,对着眼前的年轻帝王,行了一个最深的大礼。
这一次,他们的声音里,再无半分惊惶,只剩下无尽的敬畏与赴汤蹈火的决绝。
“臣等,明白!”
“臣等,定不负陛下,不负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