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校场的喧嚣与豪情,慢慢散去。
但那场君臣共饮的盛宴,以及李大能一家的荣光,却化作一粒火种,被数千名士兵带回京营的各个角落,并将在未来的日子里,传遍大明九边。
次日,卯时。
皇极殿的朝会,在一种古怪的氛围中结束。
己巳破虏的封赏余波仍在,昨日校场之事,又为这朝堂注入了一股新的暗流。
殿中跪着的文臣们,心思各异。
他们惊于皇帝收拢军心的手段,更忌惮于皇帝对武人集团那毫不掩饰的优待与拔擢。
大明重文轻武的国策,似乎正在被这位年轻的帝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缓缓扭转。
朝会散后,乾清宫。
朱由检换下繁复的衮龙袍,只着一身玄色暗金龙纹常服,静坐于御案之后。
王承恩侍立一旁,无声地为他研墨。
“宣,靖虏伯曹文诏,觐见。”
“遵旨。”
不多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乾清宫门口。
新晋的靖虏伯,山西总督,曹文诏。
他穿着皇帝御赐的绯色罗袍,腰束玉带,头戴乌纱。这身一品武将的荣光,穿在他那铁塔般的身躯上,却显得局促而别扭,仿佛一头猛虎被硬塞进了锦笼。
他一进殿,便撩起崭新的袍摆,重重跪地。
那声响,让空旷的宫殿都为之一震。
“臣,曹文诏,叩见陛下!”
“臣有负陛下圣托!未能阵斩皇太极,反让此国贼逃脱,臣罪该万死!”
他将头颅深深叩下,语气里满是懊恼与不甘。
在他看来,此战虽胜,主谋未除,终是天大的遗憾。
朱由检放下朱笔,抬了抬手。
“起来吧,靖虏伯。”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皇太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敢行。舍弃八万大军换自己一线生机,这等心性,确为枭雄。”
“他能逃脱,非你之过。”
朱由检看着站起身的曹文诏,话锋一转,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况且,此战我大明全胜。不仅将他入关的十万大军打残,更是将他与蒙古诸部的联盟,彻底打废。”
“经此一役,皇太极在蒙古诸部心中,再无威信可言。”
“这等功绩,你曹文诏,功不可没。”
皇帝的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瞬间抚平了曹文诏心中的郁结。
他是个粗人,不懂弯弯绕绕。
陛下说他有功,那他就是有功!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脸上的恭谨化作武人特有的豪爽。
“嘿嘿,全赖陛下神机妙算,运筹帷幄!”
朱由检笑了笑,示意他坐。
“朕今日召你来,是想问问,朕让你在山西试行的军户新政,这两年下来,感觉如何?”
一提到这个,曹文诏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一屁股坐在王承恩搬来的锦墩上,身体坐得笔直,像是要向皇帝汇报战果。
“陛下!您这法子,真是绝了!”
他一开口,便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
“军民分开,兵就是兵,民就是民!弟兄们再不用一边种地一边操练,分心劳神了。”
“如今,他们心里就一件事,训练!杀敌!”
“每日操练军阵,打熬力气,顿顿吃饱,月月都有饷银拿。这日子,比以前强了不知多少倍!弟兄们的身体素质和军阵熟练度,跟以前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
“要说不好,就一点。”
“费钱!”
“太他娘的费钱了!”
“按照陛下您定的新章程,军饷足额发放,层层克扣喝兵血的口子全给堵死了。没了屯田收入,全靠朝廷拨银子养着,那开销,确实大。”
“但是!”曹文诏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又高了八度。
“这钱,花得值!”
“臣是武将出身,最懂底下这些丘八想要什么!无非就是吃饱饭,有钱拿,打胜仗,有奔头!”
“陛下您这新政,把这些全给了他们!他们能不给您卖命吗?!”
他站起身,对着朱由检重重一抱拳,眼神滚烫。
“臣请陛下,将此新政,推广天下!不出五年,我大明边军,必是天下无敌的虎狼之师!”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初让你在山西先行试政,便是想看看效果。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他拿起一份军报,随手翻了翻。
“从这两年山西送来的军报看,大同、宣府一线的那些鞑子,似乎被你打得,不敢轻易南下了?”
提到自己的战绩,曹文诏那股子傲气顿时就上来了。
他有些飘了,嘿嘿一笑,挺直了胸膛。
“陛下,不是俺老曹吹牛。现在大同和宣府那些鞑子,看见我军的旗号,掉头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根本不敢跟我们正面碰一碰!”
他越说越来劲,向前一步,脸上满是请战的渴望。
“陛下!啥时候下旨啊?臣愿率两万精兵,直接把土默特部给端了!为我大明开疆拓土!”
似乎觉得两万说得有点多,显得自己没本事,他又连忙改口。
“不!一万!一万就够了!那些鞑子现在内部分裂,早就没了当年的锐气,不堪一击!”
朱由检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骂道:“怎么?他们不敢打过来,你没仗打,心里难受了是吧?”
曹文诏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他扯了扯身上那件崭新的绯色罗袍,感觉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这玩意儿束手束脚,远不如一身甲胄来得痛快。
殿内的气氛,轻松而愉快。
然而,就在下一刻。
朱由检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只是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陈述了一个事实。
“听说你这次带兵入京,沿途之上,发了不少牢骚。”
“对朕让你殿后,没能赶上通州主战场的安排,似乎很不满意?”
轰!
这平淡无波的话,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曹文诏的后脑勺上。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脑中“嗡”的一声,所有的得意,在这一刻,被惊恐冲刷得无影无踪。
“扑通!”
曹文诏双膝一软,再次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的冷汗,瞬间沁出。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臣……臣是个粗人,说话不过脑子!臣只是……只是看那些后金鞑子在我大明境内横冲直撞,心里着急!绝无半点对陛下的安排心生不满!绝没有!!”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