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是坟墓般的寂静。
皇太极的临时营地,就藏在这片死寂的腹地。
篝火早已熄灭,几点暗红的余烬在夜风中明灭,是这片黑暗里唯一的呼吸。
两个时辰的休整,根本不足以驱散渗入骨髓的疲惫。
士兵们蜷在冰冷的岩石与树干下,连身上的甲胄都未解开,就那么沉沉睡去。
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白日奔逃的惊惶,眉头紧锁,梦里依旧是那支追魂夺命的明军。
皇太极没有睡。
他靠着一棵巨大的松树,双目紧闭,身形纹丝不动。
但他飞速运转的大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在等。
等斥候的消息。
等悬在头顶那柄名为曹文诏的屠刀,下一步的动向。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几乎与风融为一体,从黑暗中渗来。
皇太极的眼睛,豁然睁开。
一名浑身沾满露水与泥土的斥候,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压到最低。
“汗王,西面……西面那支明军,停了。”
这个消息,让皇太极的心脏猛地一坠。
“停了?”他身边的多尔衮下意识反问,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庆幸,“他们也撑不住了?太好了!”
“停在何处?在做什么?”
皇太极没有一丝喜悦,他的声音,像是从冻土下掘出的铁器。
“回汗王,就在我们之前经过的河谷,距此约三十里。”斥候不敢抬头,飞快回答,“他们就地扎营,生了火,看样子……是要休整。”
扎营?
休整?
多尔衮和阿济格等人的脸上,瞬间浮现出难以抑制的喜色。
追了一天一夜,那群山西疯狗,终于也到极限了!
天赐良机!
然而,皇太极的脸色,却在这一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
不对。
这绝对不对!
曹文诏!
那个在战场上如同疯魔的男人!那个为了追杀敌人,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战争狂人!
他会停下来休整?
尤其是在已经咬住自己尾巴,只差最后一口就能将自己彻底撕碎的时候?
绝无可能!
这其中,必有诈!
之前在官道上,他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可一进了这山里,动静反而小了。现在,又突然停下扎营……
一道念头,击穿了皇太极的大脑!
他猛地站起,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流动!
是疑兵!
后面那支看似穷追不舍的军队,是用来迷惑自己的疑兵!
而曹文诏的主力……
皇太极的目光,瞬间钉死在地图上,自己前进的方向!
他绕到我前面去了!
那个疯子,根本没想过要从后面追!
他用一支偏师在后方制造压力,麻痹自己,而他本人,则带着最精锐的主力,抄小路,绕到了自己的必经之路上!
他张开了一张致命的口袋!
他不是在追杀!
他是在堵截!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皇太极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上当了!
他又一次,落入了明军的算计之中!
那个该死的曹文诏,把他当成了什么?一只被猎犬戏耍的兔子吗?!
“汗王?怎么了?”
代善看着皇太-极瞬间煞白的脸,察觉到了不对。
皇太极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在飞速翻滚、粉碎。
最后,只剩下一片比西伯利亚寒流还要冰冷的,决绝的杀意!
不能再一起走了。
再这样整个队伍一起行动,一旦撞进曹文诏的埋伏圈被冲散就是全军覆没!
必须分兵。
必须有人,去引开曹文诏的注意力。
必须有人,用自己的命,为他杀出一条血路!
这个念头,如毒蛇盘踞在他的心头。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身边这些忠心耿耿的王爷、贝勒。
扫过代善,扫过阿济格,扫过多尔衮……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代善的身上。
他的大哥。
皇太极的心,在那一刻,硬成了石头。
他将那个残忍到极点的计划,死死压在心底,没有对任何人透露。
他的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威严,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被惊醒的将领耳中。
“代善!”
“臣在!”代善立刻上前。
“你,立刻率领正红旗、镶红旗,以及一半的蒙古骑兵,共计一万余人,即刻出发!”
皇太极的语气不容置喙,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从这里,折向北面,目标,大安口!用最快的速度,冲出长城,返回草原!”
这个命令,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汗王!”多尔衮急道,“为何要分兵?我们合兵一处,尚有一战之力!分兵,岂不是给了明军各个击破的机会?”
“糊涂!”皇太极厉声呵斥,“我们人困马乏,曹文诏以逸待劳!正面硬碰,有几成胜算?”
他指着地图,声音沉稳而有力。
“分兵两路,一路从大安口,一路从董家口,齐头并进!曹文诏兵力有限,他堵得住一边,就堵不住另一边!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后面的追兵已经停下,这是我们甩开他们的最好时机!必须趁夜色,抢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冲出去!”
这番解释,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代善看着皇太极那张坚毅的脸,没有丝毫怀疑。
“臣,遵命!”他重重抱拳。
“我率领剩下的一万五千骑兵,从东北方向的董家口突围!”皇太极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记住,为节省马力,出发后,所有人牵马步行!翻过前面那座山梁,再上马疾驰!”
“快!立刻执行!一刻也不能耽误!”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沉睡的营地,瞬间被唤醒。
无人说话,只有甲叶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战马不安的响鼻。
不多时,两支庞大的队伍,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分开。
代善率领着一万多名骑兵,沉默地,走向了北方那条通往大安口的,死亡之路。
皇太极站在原地,注视着那支队伍,渐渐消失在黑暗的山林之中。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代善,我的好大哥。生死由命了!
不要怪我。
要怪,就怪那个叫朱由检的南朝小皇帝。
是他,把我们所有人都逼成了不择手段的野兽。
他猛地调转马头,带着剩下的一万五千名骑兵,朝着另一个方向,那条他用自己兄长的性命铺就的,唯一的生路,决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