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以东,无名山坳。
一座座行军帐,在夜色里无声矗-立,像一片片沉默生长的菌类。
营地中央,巨大的篝火爆出烈焰,将一个身影拉扯、扭曲,投射在地上,状如魔神。
曹文诏。
他没有坐。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扎根大地的岩石,任凭夜风吹刮着那身刻满战痕的重甲。
他身后的几名副将,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从延庆出兵,他们已在此地枯等了一天一夜。
将军的耐心正在烧尽。
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与烦躁,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重。
“报——!!”
一声嘶哑的呼喊,终于撕裂了死寂。
一名斥候兵驾驭着濒死的战马,从黑暗中冲出,一头栽倒在篝火前。
亲兵还未上前。
曹文诏已大步跨过,一把将那斥候从地上拎了起来。
动作粗暴,像拎起一只小鸡。
“说!通州那边,打完了?”
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沙哑又刺耳。
“打……打完了!”
斥候被他拎得双脚离地,满脸惊骇,却还是用尽全力吼了出来。
“陛下……陛下大胜!”
“阵斩鞑子三万余!”
“俘虏……俘虏了三万多!”
这两个数字,让所有副将的脑子嗡的一声。
每个人都瞪圆了眼睛,下巴几乎脱臼。
赢了?
陛下真的在平原上,把后金十万大军给打崩了?
还阵斩三万,俘虏三万?!
这是什么战绩!
曹文诏的脸上,却不见一丝喜悦。
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死死钉在斥候脸上。
“皇太极呢?”
“跑……跑了!”斥候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祖大寿将军没拦住!皇太极那狗日的,把几万步卒扔下来当炮灰,自己带着两万多骑兵,从关宁军的防线边上……溜了!”
“狗日的!”
曹文诏猛地将斥候扔在地上,一脚踹在火堆上。
木柴与火星四散飞溅。
他脸上没有祖大寿那种憋屈,反而浮现出一种极度兴奋的,近乎病态的笑容。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皇太极!够狠!够毒!”
他仰头狂笑,笑声在山谷间冲撞回荡,让所有亲兵都感到脊背发凉。
“知道打不过就卖队友!连自己的兵都说扔就扔!是个人物!是个人物啊!”
笑声骤停。
曹文诏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沉淀为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专注与冷酷。
他猛然转身,对着那群还在震惊中的副将,发出咆哮。
“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传令兵!”
“在!”
“立刻给老子传令给后面的曹为先、马世龙他们!”
曹文诏走到篝火旁,抄起一根烧黑的木棍,在地上飞快划动。
“告诉他们!不用再往老子这边靠了!全军给老子去打遵化!”
他的木棍,重重戳在地上一个点。
“打下遵化,就继续往东推!大安口!三屯营!把鞑子之前占的地方,全都给老子拿回来!然后就地驻守!给老子把这条线,变成一道铁墙!”
“啊?”一名副将下意识出声,“将军,那我们……”
“我们?”
曹文诏回头,咧开一个森白的,野兽般的笑容。
“皇太极想跑,无非两条路。一条,回头去撞袁崇焕那堵墙。他没那么蠢。”
“另一条,就是绕过袁崇焕,从咱们东边这片燕山,逃进草原!”
他将手中的木棍,狠狠插进泥土。
“他以为,甩掉了陛下,绕开了袁崇焕,就天高任鸟飞了?”
“他忘了,这片地界,还有老子在!”
“他把步卒全扔了,现在就是一群没了爪牙的孤狼!跑得再快,也是一群丧家之犬!”
曹文诏的目光,扫向他麾下那五千山西铁骑的营地方向。
那里的士兵已被惊醒,正纷纷探头探脑。
“传我将令!”
曹文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嗜血的狂热!
“全军,吃饱喝足!”
“所有多余的辎重,全都他娘的给老子扔了!每人只带三天干粮和清水!”
“马!给老子喂最好的精料!让它们把肚子都撑圆了!”
他声音压低,透出的杀意让所有人心里发寒。
“咱们,去给大金的汗王,送一份大礼!”
“老子要让他知道,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整个营地,陷入一种怪异的亢奋。
士兵们默默啃着干粮,用力擦拭兵器,检查马具。
无人交谈。
只有磨刀声,还有战马嚼碎精料的闷响。
每个人都知道,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追杀,即将开始。
他们的将军,那个为战而生的疯子,已经嗅到了血的味道。
而他们,就是将军手中最快的刀。
曹文诏没有休息。
他抱着那柄门板似的重剑,靠着一棵大树,闭目养神。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精神,比任何时候都更集中。
他在等。
等他的斥候,带来那个“猎物”的,最终动向。
天色,由漆黑,转为灰蒙。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给山峦镀上金边。
数十骑斥候,如同倦鸟归巢,从四面八方陆续返回。
“报告将军!东面官道,袁崇焕大军已构筑防线,壁垒森严!”
“报告将军!南面,京营主力正在打扫战场,收拢降卒,并未追来!”
“报告将军!西面,未发现大股敌军踪迹!”
曹文诏一动不动。
这些,都在他预料之内。
他等的,是那支向北侦查的最精锐的斥候。
终于,太阳升起。
最后一支斥候小队,回来了。
为首的斥候队长,是个脸带刀疤的精悍汉子,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将军!找到了!”
曹文诏的眼睛,猛然睁开。
“在哪?”
“我军东南面!他们绕路了!”
斥候队长掏出一张简陋的兽皮地图,在地上摊开。
“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转向西北,进了燕山山脉的丘陵地带!看痕迹,两三万人,全是骑兵!”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歪扭的,向西延伸的路线。
“他们刚重新出发!方向……是朝着长城外的草原去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曹文诏猛地站起,爆发出一阵狂野到极点的大笑。
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
“绕路?进山?想逃去草原?”
他一脚踩在那张兽皮地图上,脸上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皇太极啊皇太极,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你以为,进了山,钻进草原,这天下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你了?”
他身后的副将们,脸上也露出残忍的笑。
“他现在,人困马乏,粮草不济,就是赌我们追不上他。”
“他想用空间,换取时间。等他休整过来,再从草原绕回辽东。”
曹文诏抬起头,看向那名斥候队长。
“跟丢了没有?”
“回将军!没有!”斥候队长一脸傲然,“我们的人,分成了三队,像狼一样远远吊着他们!他们每走一步,我们的人都会在后面留下记号!他们跑不了!”
“好!做得好!此战之后,重重有赏!”
曹文诏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将军!”
斥候队长大喜过望,重重叩首。
曹文诏不再理他,转身面向那五千名已经整装待发的山西铁骑。
那是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他没有战前动员。
只是缓缓举起了那柄饮过无数鲜血的重剑,剑锋,直指东面那片连绵起伏的群山。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弟兄们。”
“跟我去。”
“拧下皇太极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