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镇,总兵府。
森严的府邸门口,侍卫早已得了吩咐,一见许平安的身影,连通报都省了,直接躬身将他迎了进去。
许平安刚踏入大堂,正伏在书案后的曹为先便猛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笑意,快步迎上。
“末将许平安,参见将军!”
许平安单膝跪地,甲胄铿锵,声音沉稳如山。
“幸不辱命,已将队伍安然带回营中。”
“好!好小子!快起来!”
曹为先亲自上前,一双大手用力将他扶起,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透着一股子发自内心的亲近和满意。
“平安啊,你这次,干得实在是太他娘的漂亮了!”
曹为先拉着他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亲自为他斟满一杯滚烫的热茶。
“你送回来的那份情报,简直是救了咱们山西的命!”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脸上的笑意愈发畅快。
“宣府那边,果然有一支鞑子的千人队想从侧翼摸进来!结果被早有准备的卫所军逮个正着,一头撞在了铁板上,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夹着尾巴滚回去了,哈哈哈!”
“曹总督听闻此事,在公文里指名道姓地夸你!说我大同镇,终于出了一个敢战、能战、敢杀的绝世悍将!你的军功,我一字不落地亲自报上去了!”
说到这里,曹为先收敛了笑容,面色一正,沉声喝道。
“许平安听令!”
许平安霍然起身,身形笔直,肃然而立。
“你御下有方,巡边有功,全歼敌寇两百余,救回被掳百姓,更筑京观以慑敌胆!此乃大功!”
“经总督大人首肯,兵部核准!”
“擢升你为,大同左卫指挥佥事!”
“麾下百户方强,作战勇猛,诱敌有功,擢升为千户!”
“特赏你部,全军将士,饷银三月!休假十日!”
许平安的心脏,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指挥佥事!
从五品到正四品,这看似只是一步,却是天壤之别!
“谢总督大人!谢将军栽培!”
“坐,坐下说。”曹为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礼,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探究。
“上次,你送回来的信里,不是请求给你增兵吗?”
“我给你批了四百人过去。”
“加上你路上收拢的那些流民,现在你手底下,能战之兵有多少了?”
许平安恭敬地回答:“回将军,卑职麾下,除去阵亡和重伤无法归队的弟兄,现共有兵员,一千五百六十三人。”
“一千五百多人……”
曹为先点了点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这次立下不世之功,手下的弟兄也确实打出了威风。一个千户所,已经装不下你们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许平安。
“左卫再扩编一个千户所!”
许平安的身体,猛地一震!
再扩一个千户所!
这意味着,他作为指挥佥事有两个千户是他的亲兵!
这在大同镇的卫所军体系中,绝对是一股足以让任何人侧目的恐怖力量!
“你回去之后,拟一份名单上来。”
曹为先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新千户所的小旗、总旗、百户,都由你来定。”
“至于那个新千户的人选,你也先推举一个上来。若是合适,我就直接批了。若是不合适,我再从别处给你调个将才过来。”
这是放权!
是赤裸裸的信任!
是曹为先在给他机会,让他名正言顺地培植自己的班底!
“是!卑职领命!绝不负将军厚望!”许平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安排完正事,曹为先的神情,却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他放下茶杯,长长地叹了口气。
“平安啊,有件事,我得跟你交个底。”
许平安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你上次,在村口筑京观,当众杀了那十几个投降的鞑子俘虏。这事,有人捅到京城去了。”
“朝堂上,有几本弹劾的折子,说我御下不严,纵容部将虐杀降俘,有伤天和,败坏我大明国体。还有一本,是直接弹劾曹总督的。”
许平安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事会惹麻烦,却没想到,动静会这么大,甚至牵连到了曹总督。
“将军,此事是末将一人所为,与您和总督大人无关!末将愿一力承担!”
“承担?你承担个屁!”
曹为先瞪了他一眼,骂道:“人是你杀的,但兵是老子派出去的!这事,老子就得给你兜着!”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老狐狸般的自得。
“你放心,曹总督把事情压下来了。咱们陛下也不是糊涂蛋,分得清是非对错,不会因为这点屁事就问罪边疆浴血的将士。就是朝堂上那帮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官,聒噪得烦人。”
“总督大人没说你做的不对。”
曹为先顿了顿,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语重心长。
“但是,平安,咱们是自家兄弟,有些话,我得跟你掏心窝子。”
“我知道你恨鞑子,我也恨!咱们大明的军人,哪个他娘的不恨?”
“可打仗,不能只凭着一股子恨意。那是莽夫之怒,不是将帅之道。”
许平安沉默了。
“一个活着的俘虏,能换回咱们被抓的弟兄,能换来粮食,能换来情报。甚至,能让他去瓦解敌人的军心。”
“杀了他,你痛快了一时,除了多一具喂狼的尸体,还有什么?”
曹为先死死地盯着许平安的眼睛,声音冷得像冰。
“我问你,让他活着,让你手下的弟兄能少死几个,有时候,是不是比一刀砍了他,更有用?”
“你以后,是要经常带军打仗的。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麾下成千上万弟兄的性命!”
“杀人,是最低级的手段。用人,才是将帅的本事。”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平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妇人,那个被活活摔死的婴孩,还有那些弟兄们临死前不甘的眼神。
那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有些仇,不亲手报了,念头不通达。
曹为先看着他那张依旧冷硬如铁的脸,就知道这小子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也不再多说。
有些道理,得让他自己用血和命去悟。
他站起身,对着曹为先,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谢总督大人庇护!谢将军教诲!”
“卑职,明白了。”
他明白曹为先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从一个将帅的角度,这番话,无懈可击。
可他,暂时还过不去。
“行了,滚回去吧!”曹为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份名单,尽快给我送上来!这十天假,也让你手下那帮兔崽子好好歇歇,记得别给老子惹是生非!”
“是!”
许平安再次行礼,转身退出了大堂。
走在总兵府的廊道下,午后的阳光透过屋檐,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他的脑子里,一片纷乱。
曹为先的话,筑京观的画面,弟兄们阵亡的名单,还有那份沉甸甸的,需要他亲手填写的升迁名单。
许大牛,许进,吕大毛……
一个个名字,在他脑中闪过。
这个担子,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