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承克接过册子时,指尖触到油纸下的硬壳封面,心中已猜到七八分。
解开麻布的瞬间,一股油墨混着樟木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南方人常用的防潮手法,可见这些册子被藏得有多小心。
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 “涠洲炮厂出入账”,墨迹是用松烟墨调的,在火把光下泛着青黑。
毛承斗凑过来翻开第一页,瞳孔猛地一缩:“哥你看!这第一笔铁料,是去年腊月从广州军器局领的,经手人处盖着王显忠的私章!”
账本里的字迹娟秀,显然出自账房先生之手,每一笔出入都记着 “某年月日,领熟铁三千斤,送炮厂熔炉”,后面还附着军器局的红印回执。
翻到三月那页时,毛承克突然停住,其中一笔 “送佛朗机炮五门” 的记录旁,用小字批注着 “张府小舅子亲验”,后面跟着个歪歪扭扭的 “郑” 字,正是张镜心小舅子的姓氏。
“果然有牵连。” 毛承克冷笑一声,将账本递给身后的亲兵,“接着翻。”
第二本册子更薄,封皮写着 “安南往来密函”,里面是用毛笔译的安南文,字里行间全是 “某岛需火药百斤”“某船待劫” 的字眼。
最末一页贴着张巴掌大的海图,用朱砂圈着涠洲岛与安南边境的三座小岛,旁边注着 “每月初三交货”,正是张镜心小舅子的沙田船出海的日子。
账房先生在洞口看得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嘴里反复念叨:“都是王总管逼我的…… 他说只要照实记,将来给我在乡下置田产……”
这时,去搜查王显忠住处的亲兵匆匆赶回,手里捧着个被砸开的铜匣:“伯爷!在王显忠床板夹层里找到的!”
铜匣里没有金银,只有一叠银票和两封密信。
银票的抬头是 “广州宝昌号”,每张票面都写着 “李记” 二字;而密信的字迹,竟与广州府衙存档的李栖凤文书如出一辙,其中一封写着 “炮厂需速扩,待毛承克至,可假海盗之手除之”。
“好一个‘假海盗之手’。” 毛承克将密信与账本摞在一起,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把这些东西收好,再去审那个佛郎机头目,我倒要看看,这西洋人知道多少。”
押解西洋头目的士兵很快折返,那汉子被松了绑,却依旧梗着脖子:“我是葡萄牙公民,你们无权审问!我要见你们的巡抚!”
毛承克将那叠葡萄牙文信件扔到他面前:“认识这些吗?你家商栈每月给海盗送硫磺,还帮李栖凤洗钱,真当大明的海疆是你们的后院?”
西洋头目看到信件时脸色骤变,嘴里的硬气话顿时卡了壳。
毛承斗上前一步,用在厦门学的几句葡萄牙语喝道:“要么说实话,要么跟海盗一起吊死在桅杆上!”
这招果然管用,西洋人不经吓,咽了口唾沫,终于吐露实情:“是…… 是李大人的表侄让我们干的!他说只要帮海盗造炮,将来广东的香料生意全归我们…… 张总督那边也收了我们的象牙,默许我们在涠洲岛设据点……”
火把 “噼啪” 爆了个火星,照亮地窖里散落的账册与密信。
毛承克走出地窖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晨风吹散了最后一丝硝烟,露出涠洲岛被炮火烧焦的轮廓。
“把人犯和证物都押上‘金州号’。” 他对赵守忠道,“广州那边,该有个结果了。”
毛承斗跟在后面,看着那些被押解的俘虏,账房先生瘫在地上像滩烂泥,西洋头目垂着头不敢吭声,远处滩涂上,陈谦的水师正在清点从海盗窝里搜出的 “广东军器局” 火炮,阳光照在炮身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哥,这些账册够他们喝一壶了吧?”
“何止是喝一壶?广东官场竟已糜烂至此!” 毛承克望着广州方向的海平面,“这账,得让朝廷好好算算。”
亲兵将最后一箱证物搬上小艇时,毛承斗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炮厂废墟跑去。
片刻后,他举着块被凿过的炮管碎片回来,碎片上 “广东军器局” 的刻字虽被磨去一半,却仍能辨认出最后的 “局” 字。
“留着这个。” 他把碎片塞进怀里,“将来贴在总督府前,让广州的官民都看看,这就是他们养的‘海防’。”
朝阳跃出海面时,“金州号” 的烟囱再次喷出黑烟,铁甲船破开浪涛,朝着广州城驶去。
甲板上,那些浸透着阴谋与肮脏交易的账册被仔细收好,等待着在大明官场投下惊雷。
而涠洲岛焦黑的土地上,只留下被炸毁的炮厂和散落的炮管碎片。
“金州号” 的汽笛声刺破广州湾的晨雾时,张镜心正在总督府的花园里打太极。
他小舅子郑掌柜昨夜派人送来密信,说涠洲岛 “事毕,毛承克损兵折将”,此刻他正盘算着如何在奏折里添油加醋,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大人!东江军的铁甲船回来了!” 幕僚慌张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镜心握着太极剑的手猛地一颤,剑穗缠在了手腕上,按路程算,就算毛承克战败,也该再过三日才返航。
他匆匆换上官服赶到码头时,正看见毛承克站在 “金州号” 的甲板上,身边士兵个个威风凛凛,哪里像打了败仗的样子?
没来由的,张镜心莫名感到了一阵心慌,膝盖突然一软,差点都走不稳路。
“张大人来得正好。” 毛承克的声音隔着海风传来,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本爵在涠洲岛捡到些‘宝贝’,正想请按察使大人一同过目。”
张镜心知道不妙,不过也只能强笑着道,“平虏伯得胜归来,下官为伯爷贺!”
毛承克看着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一阵冷笑,却不急着马上发难,而是向赵守忠使了一个眼色。
赵守忠会意,往迎接他们凯旋的官员里望去,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