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边关营地静谧如水,唯有冷风裹着残雪拂过营帐旌旗,发出细碎的簌簌之声。狄青独坐帐中,思绪万千,心中念着远方老母,正沉浸在柔肠百转之际,却未曾察觉,自己还有一位未曾答谢的恩人——李继英,庞府逃出之人,昔日在生死关头舍命相救。
他随张忠、李义一同赶至三关,如今却仍滞留外营。只因那日杨元帅只召二将进见,众人忙于军务,竟将这位平凡而沉默的义士遗忘在风雪之中。李继英自知身份微末,不便冒然闯帐,唯独托张忠一见。张忠惊讶之余,一语惊醒梦中人:“狄哥哥怎么连活命恩人都忘了?这可不像你。”
次日午后,狄青正与元帅杨宗保闲谈国事,二人言及北朝契丹讹诈岁币,商议边关之策,张忠恰巧进帐禀告:“启禀元帅,李继英在营外求见。”狄青一听,心中一凛,旋即失色自责道:“竟将他忘在营外多日,岂非薄情寡义!”当即命人速请进帐。
杨宗保侧目问道:“此人是何来历?”狄青肃然起身,郑重答道:“元帅,他乃庞府中逃出的义士,昔日小将命悬一线,赖他舍命搭救,方能转危为安。若无李继英,狄青今日不在此矣。”帐中众将闻言皆动容,范仲淹颔首道:“此等义侠,天下难寻。”孟定国也赞道:“救命之恩,滴水应涌泉报。”
片刻后,一人走入帅堂,身着素衣、步履沉稳,正是李继英。他先拜见杨元帅,旋又跪拜狄青。狄青疾步上前,将他亲手扶起,情真意切地道:“兄台大恩,狄某刻骨铭心。”李继英低声回道:“狄将军勿念,在下不过做了应做之事。”
众将观其言行,俱觉此人朴实而沉毅,不似寻常草莽之徒。杨宗保点头嘉许,命人为其设位,坐于狄青之下,赐酒设宴款待,并命张忠、李义陪席。席间谈笑风生,狄青忽然道:“元帅,五云汛尚缺一千总,末将愿荐李继英补任,不知可否应允?”杨宗保一笑,道:“钦差大人荐人,自当信重。”当场拔令,命李继英即日起莅任。
潼关张文宅中,夜寒如水,堂中却烛火通明。孟氏太君正倚窗而坐,满面忧容,自与幼子分别,心中总是悬着:“只怕兵事紧急,倘耽搁数日,便误了期限,狄儿虽有佘太君书信护佑,可杨元帅素来执法如山,难保不会责罪。”金鸾在旁轻声安慰:“母亲宽心,兄弟自小有胆识,今又有朝命在身,必不会有失。”张文亦道:“狄兄弟英武非常,前日才遣信来说已立首功,破敌于大狼山。”
说话间,一阵马蹄踏雪而来,家仆报:“杨元帅营差将至。”张文心头一跳,只觉呼吸微滞,忙整衣迎出。来者正是孟定国,他执礼甚恭:“张老爷,奉帅令前来相告——狄钦差斩将破敌,立下大功,特荐老爷起复,现命赴任五云汛守备。”说着双手奉上兵部文书。
张文接过一看,顿觉眼前一亮,连道:“竟有此恩典!狄兄弟真乃义重情深。”孟定国推辞酒席后离去,张文回堂报知老母,孟氏大喜,握拳仰天:“我儿年纪尚幼,却能独当一面,今日果然不辱门风!”金鸾满面春风,目中隐有泪光:“哥哥真有奇能,母亲便可安心了。”
正收拾赴任行装,忽有来客叩门,张文亲出相迎,却见刘庆参将站于门前。他低声道:“张老爷,那马应龙意图加害狄王亲,我已将家眷安顿尼庵,不再受掣肘。今特来投奔,望张老爷收容。”张文闻言一喜,微笑道:“刘将军,真乃信义君子。”刘庆正色道:“为人立身于世,最重一个‘信’字。若因利变心,岂不羞对天地?”
张文邀他入内,席间讲述前线之事:“狄兄弟以一人一刀,挫赞天王五将,斩敌无数。如今连我也因他被荐为守备,可谓立功无数。”刘庆闻言,只觉一股悔意涌上心头,长叹道:“只恨来迟一步,失却机会。若能早随狄钦差,今日说不定也能立下功名,岂需如此狼狈?”
张文看着刘庆神情激动,语带愤懑,笑着摆手劝道:“刘老爷,何必动怒?你虽未曾在前线立下头功,可五云汛大营日后还有的是机会。我观你志在忠义,迟早自有大功等你建。”刘庆拱手抱拳,面色肃然:“张老爷,烦请还我那席云帕。我欲亲往三关,当面请罪于狄钦差,以正我心志。”
张文见状,起了调侃之意,微笑道:“三关路途遥远,你若如今动身,已是迟了一步。再等两日,我也要启程,不若届时同行,也好有个照应。”说着便命人在堂中设宴款待。
厅中灯火通明,酒菜丰盛。两人对坐,杯盏交错间,话题渐渐落到了庞洪、孙秀、胡坤等奸臣的身上,张文满腔愤恨,道:“庞洪三人一心陷害狄钦差,自有旧怨,我也懒得评说。但马应龙与狄钦差并无私仇,竟也肯助纣为虐,反倒比那三奸还狠一分。他既命你前去刺杀狄钦差,你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取了这奸贼首级,送往边关,那才叫为国除奸的大丈夫!”说完,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刘庆,隐含试探之意。
刘庆冷笑一声,掷下酒杯:“杀马应龙?此事何难!请张老爷还我席云帕,待我亲取其首来献。”张文略带戏谑道:“刘老爷当真敢去?这可是刺杀上官之事,若不成,那可是死罪。”刘庆傲然挺胸:“世间若无是非颠倒之时,又何来刺上之举?张老爷,你若当我是轻诺寡信之人,尽可另请高明。我既承下此言,便是赴汤蹈火,亦所不辞。若无首级归来,我这颗脑袋,任你处置便是。”
张文本只是戏言一试,岂料竟将这飞山虎彻底激怒。他眼见刘庆目光如炬、言辞凛然,不禁起敬:“若果真能斩此奸臣,亦是一桩大快人心之事。”
酒过三巡,天色已暗,堂外一轮寒月高悬,霜气袭人。张文从箱中取出那条席云帕,郑重交还刘庆:“既是如此,就看你是否真有胆量。”刘庆接过帕子,将它紧系腰间,佩上腰刀,神情肃穆地起身。
夜风呼啸,潼关夜已沉沉。刘庆独自一人来到马应龙府前,四顾无人。他目光冷厉,翻身跃上门廊,一声长啸震动夜空:“马应龙!速速出来听旨,我乃上界速报神,奉玉帝之命,降此人间,取你狗头!”
府中灯影微动,马应龙尚在内堂独酌,酒已过量,神思混沌。忽闻府外有人大喊,直如鬼神夜啸,吓得他浑身一抖,险些将酒盏打翻。他连呼婢仆,无人应答,只得亲自持灯出门察看。
刚一踏入庭院,就见一人身披夜色,踏雪而立,腰悬利刃,神色凛然如鬼神临世。刘庆厉声喝道:“马应龙,你身为朝廷武职,却罔顾君恩,甘为权奸走狗,妄图谋害忠良,今日天理昭彰,我奉天旨诛你此奸贼!”
马应龙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瘫跪尘地,语无伦次道:“尊神饶命,末将并无此意——”话未说完,寒光一闪,血光乍现,一颗头颅滚落于地。
刘庆提头跃起,腾身而去。他一路飞掠,直至临潼府衙,又在高空中朗声呼喊:“临潼太守何在?速来听令!”府衙内灯火尚明,太守正批阅文书,闻声惊起,踉跄而出,仰望夜空。
只见乌云翻涌之间,有一人盘空而立,声如洪钟:“我乃上界速报神,奉玉旨先往边关取刘庆首级,再斩马应龙。马应龙勾结奸臣,图害忠良,已惹天怒神怨。你为清官,我特来通报,勿要疑心,此非盗杀,乃天罚之举,莫牵连近地官民。”言罢,风啸云涌,人影早已不见。
临潼府衙灯火未熄,白太守负手独立于书案之前,神情沉稳。他名唤白山,字峻高,原籍江西,是两榜进士出身,年近五旬,历任数地,素以公正刚直着称。案上尚摊着未阅完的公文,却已无心再看——他适才亲见一桩惊世骇俗之事:总兵马应龙身首异处,行凶之人却自称“上界速报神”。
他静坐片刻,缓缓抬眼,自言低语道:“什么速报神,听其言、观其行,只怕是那刘庆了。”他回想边关传来的只言片语,知那刘庆武艺高强,又惯于席云轻身之术,如今与张文、狄青有所往来,怕是已心生转念。这马应龙身死,其头颅竟不知所踪,分明不是盗匪行凶,倒像是有人有意避罪。
白山轻叹一声,心下却无喜色:“刘庆你若是弃恶从忠,杀的不是好人,那是你正大立节。但擅杀上官,终究犯了纲常,马应龙虽该千刀万剐,却也非你能随意诛戮。”他眉头紧皱,知事态已非小可,若不慎处,定会牵连整个临潼府上下官员军民,势必成为庞党借口。
他不敢轻断,唤来府中刑名师爷与幕僚共议。幕宾沉吟后道:“太尊,此案若不据实申报,只恐庞太师一党借此逼责,连累我等。依愚见,可草拟奏章,差快马星夜驰赴汴京,一面禀告朝廷,一面送上厚礼,求冯、庞二相设法斡旋。太尊则宜连夜查访马府,确立证据,再散播‘神明震怒’的说法,以安百姓军心。”
白太守听罢颔首:“此计虽非上策,却也稳妥。”即命人打起道灯,带随衙役直奔马应龙府中。
马府内灯火已灭,夜色如墨。官差破门而入,只见堂中血腥扑鼻,尸骸横陈,却独不见头颅。马夫人哭声撕裂夜空,满屋婢仆惊魂未定。太守默然巡视一圈,心头愈发沉重。天理虽张,法度难违,终究须给天下一个说法。
太守命人分头通知本城大小文武官员,皆令即刻入府查验。顷刻之间,府内灯火通明,百官云集,人人目睹那无头尸首,无不面露震骇。议论声中,多有感叹者:“若非太守明察,何人能信这天罚之说?此案若无依归,只怕真成大乱。”
次日天明,文书草成,随即连同大礼一道,由专人押送赶赴汴京,急奏而上,以求庞党网开一面。马家则自收尸安葬,哭声未歇。
刘庆杀人后并未久留,当夜驰出潼关,在城外荒郊处挖坑埋首,以避追查。翌日天明,回到张文家中复命,将前夜一刀之事娓娓道来。张文闻之抚掌称快,朗声道:“刘老爷胆色包天,今日之后,你不再是马应龙手下那个参将,而是我边关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金鸾母女闻言既惊且喜。惊的是这飞山虎竟敢刺上官而不惧生死;喜的是奸臣已除,狄青之忧得解,后患不生。
张文行装早已齐备,不数日便带着家眷前赴五云汛任所。一路官兵夹道迎接,红旗招展,鞭炮作响。衙门内李继英早已候在大堂,见张文至,躬身拜见新任守备。
此时刘庆也启程奔赴三关。至边关帅帐,将马应龙之事详言于狄青。狄青闻言面沉如水:“你虽立心除恶,但此等擅杀上官之举,终究犯了王法,若惹祸及民,叫本帅如何处置?”他顿了顿,又沉声道:“此事非我一人能定,须奏禀元帅。”
元帅杨宗保听后,沉思片刻,反倒哈哈大笑:“刘庆能以一己之力除却庞党鹰犬,也算快我军心,扬我边威。”随即命人取出早已制好的四面大旗,一面书“出山虎狄青”,一面“扒山虎张忠”,一面“离山虎李义”,再加“飞山虎刘庆”,各树于辕门之上。
自此,四虎将威震三关。日后石玉驰援关前,又增“笑面虎”一号,五虎之名,传遍边陲。
而狄青收到五云汛来信,知张文已到任,亲自前往探望。五云汛新修的官邸中,母子相见,热泪盈眶,姐丈姐夫齐聚一堂,笑语不断,恍若隔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