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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天边斜斜地织下来,把整座城罩得发潮。沈昀缩在红尘院西侧的老槐树下,后背贴着斑驳的朱红墙。墙缝里渗出来的湿意顺着衣料往骨缝里钻,指尖被冻得有些发麻,却还没到失去知觉的地步。

他在这里蹲了三个时辰。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麦饼,是昨天从城西粮铺老板娘那里求来的。老板娘看他年纪不大,给的是新出炉的麦饼,只是被雨汽打湿,边缘变得有些软。他舍不得吃,指腹反复摩挲着饼边粗糙的纹路,像在抓一根能让自己不至于沉下去的绳。

巷口传来脚步声。两个穿青绿短打的丫鬟撑着油纸伞从院里出来,伞面上的水珠顺着伞骨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声响。路过老槐树时,其中一个忽然“呀”了一声,指着他的方向:“那是什么?黑乎乎的一团。”

另一个探头看了眼,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嫌恶:“讨饭的呗。快走吧,沾了晦气,小心秦妈妈骂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伞面碰撞的脆响混在雨里,像针一样扎在沈昀耳尖。

雨势忽然变大,砸在槐树叶上噼啪作响。沈昀把麦饼往怀里又揣了揣,正想换个稍微避雨的姿势,身后的朱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暖香混着淡淡的脂粉气飘出来,驱散了些许寒意。沈昀僵着没动,直到一双绣着缠枝莲的青布鞋停在他面前,鞋尖沾着的泥点还在滴水,鞋边绣着的金线被雨水浸得发暗。

“抬起头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昀慢慢抬头,撞进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那是个约莫五十岁的妇人,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绛紫色褙子,领口和袖口滚着浅灰的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用一根银簪固定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颧骨微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从他的眉眼扫到他的手,再落到他怀里鼓起来的地方,像在打量一件待估价的货物——不是看他的人,而是看他身上还有多少能用的价值。

是红尘院的管事婆子,院里人都叫她秦妈妈。

沈昀的心猛地一沉,想往后退,却被秦妈妈伸过来的手按住了肩膀。那手的力气大得惊人,指腹带着常年做家务磨出的厚茧,捏得他肩胛骨生疼,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躲在这里做什么?”秦妈妈的声音依旧平淡,可眼神里多了点探究,“看你这模样,不像是纯粹的乞丐。眉眼周正,手上也没什么老茧,倒像是……家里出过事的。”

沈昀抿着唇没说话。他知道自己现在狼狈,头发结成团,脸上沾着泥污,可他不想被人当成货物打量——尤其是在这座院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他勉强保持清醒。

秦妈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怎么?怕我吃了你?”她松开手,转身往院里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雨丝落在她的褙子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你要是再蹲在这里,不出两个时辰,要么被冻死,要么被巡逻的官差当成流民拖走。官差手里的棍子可不长眼,打在身上,断几根骨头都是常事。”

沈昀的手指攥紧了怀里的麦饼,饼渣顺着指缝往下掉。他知道秦妈妈说的是实话。半个月来,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可他更清楚,进了这座院,就再也回不了头了——这里是男人的牢笼,进来的人,很少有能完整出去的。

“我……”他刚想开口说“我不进去”,秦妈妈却像是早有预料,慢悠悠地补充道:“院里有热粥,有干净的衣裳,还能给你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怀里鼓起来的地方,眼神里多了点了然,“你怀里揣的,是给家里人留的吧?看你这年纪,家里怕是还有个小的要养?你要是死了,家里人怎么办?跟着你一起饿死吗?”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沈昀心上。他想起沈沅那双总是带着怯意的眼睛,想起昨天离开家时,妹妹拉着他的衣角,小声说“阿昀,你早点回来,我给你留着炭火”。那间破屋连窗户纸都是破的,炭火少得可怜,沅沅却总想着给他留着。如果他出了事,沅沅一个人,怎么在这座城里活下去?

秦妈妈见他脸色变了,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院里的规矩虽严,却也不会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至少现在不会。”她伸出手,指尖在他面前晃了晃,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你只需要跟我进来,先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给你家里人找条活路,不是吗?你要是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雨还在下,沈昀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冷意顺着皮肤往骨髓里钻,牙齿忍不住打了个颤。他看着秦妈妈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面没有同情,只有算计,可那算计里,却藏着他唯一的生路。他想起沅沅冻得发红的小手,想起她夜里饿醒时,小声说“阿昀,我不饿”,心里那点坚持像被雨水泡软的墙,慢慢塌了下去。

他慢慢站起身,膝盖因为蹲得太久而发麻,差点摔倒。秦妈妈伸手扶了他一把,这一次,她的动作轻了些,手指只是虚虚地搭在他的胳膊上,没再用力捏他。

“走吧。”秦妈妈转身往院里走,朱红的褙子下摆扫过石板路,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先去灶房喝碗热粥,再给你找身衣裳。你这身子骨,再冻下去,怕是要生病。”

沈昀跟在她身后,跨过那道朱红门槛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巷口。雨幕把外面的世界遮得模糊,只有巷口的一盏小油灯还亮着,火苗缩得很小,像随时会灭。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能抱着麦饼、想着给妹妹留一口的沈昀了——他成了这座院里的一个物件,一个等待被估价的物件。

院里的路铺着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倒映着两侧挂着的红灯笼。灯笼被雨打湿,光线变得昏沉,映在墙上的影子晃来晃去,像一个个扭曲的鬼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混着脂粉气和雨水的湿气,闻起来有些闷人。

秦妈妈走在前面,脚步平稳,每一步都踩得很准,像是在丈量着什么。沈昀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水洼,目光却忍不住往四周看。这是他第一次进红尘院,院里很安静,只听见雨声和远处传来的隐约丝竹声,那声音很软,像棉花一样裹着人,却让人心里发慌。

偶尔有穿着浅色衣裳的少年从旁边的回廊走过,他们都低着头,脚步轻得像猫,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看见秦妈妈时,他们会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喊一声“秦妈妈”,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惹恼了她。

沈昀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冒出了冷汗。他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甲再次掐进掌心,那点痛感让他保持着清醒,提醒他这里不是能久留的地方。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少年的脸,他们的脸色都很白,没有血色,嘴唇却涂着淡淡的脂粉,看起来有些怪异。

秦妈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沈……沈昀。”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沈昀。”秦妈妈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昀,日光也。好名字,可惜了。”她没说可惜什么,只是继续往前走,“你记住,进了这座院,就要守院里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做好你该做的,自然有你的好处;要是做错了,也自有惩罚在等着。”

沈昀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从现在起,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学着想办法活下去,学着在这座院里隐藏自己的情绪,学着在别人的算计里,给远在巷口那间破屋里的妹妹,挣一条活路。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来到了灶房。灶房在院子的西北角,离前面的正厅很远,周围种着几棵梧桐树,叶子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混着米粥的香气和柴火的味道,让沈昀的肚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灶房里很宽敞,中间砌着一个大灶台,灶台上放着几口大铁锅,锅里冒着热气。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老厨娘正坐在灶台边添柴,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火钳,慢悠悠地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看见秦妈妈进来,她连忙站起身,手里的火钳都差点掉在地上:“秦妈妈,您怎么来了?是要添什么东西吗?”

“给这孩子盛碗热粥。”秦妈妈指了指沈昀,语气依旧平淡,“再找身干净的衣裳,要合身的,别太旧。”

老厨娘应了声“好”,转身从锅里舀了一碗热粥。粥很稠,里面放了些豆子和红薯,冒着热气,香气扑鼻。她又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套浅灰色的襦衫,衣服看起来很干净,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叠得整整齐齐的。她把粥和衣裳递给沈昀,脸上露出一丝同情:“快趁热喝吧,喝完了去里间把衣裳换了。里间有炭火,能暖和点。”

沈昀接过粥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很久没喝过这么热的粥了,上次喝热粥,还是半个月前,家里还在的时候。母亲会在灶房里给他煮粥,放很多豆子,说这样暖和。可现在,母亲不在了,只剩下他和沅沅两个人。

“谢谢。”他低声说了句,声音有些哽咽。他走到角落里的小桌边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粥很烫,烫得他舌头发麻,可他舍不得放慢速度。粥里的豆子很软,红薯很甜,喝在嘴里暖暖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把胃里的寒气驱散了不少。

秦妈妈站在门口,看着他喝粥的样子,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她的手指轻轻敲着门框,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喝完了就跟我去东厢房,我给你安排住处。东厢房住的都是新来的,你去了之后,多听少说,别惹事。”

沈昀点了点头,加快了喝粥的速度。他知道,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情在等着他,他不能浪费时间。他几口喝完剩下的粥,把碗放在桌上,拿起那套浅灰色的襦衫,走进了里间。

里间很小,只有一张小床和一个柜子,墙角放着一个炭盆,里面的炭火还在燃烧,散发着微弱的热气。沈昀走到床边,快速地换起了衣裳。他脱下身上湿透的破衣服,露出了清瘦却结实的身子。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那种白,肩背的肌肉线条还在,不是那种被长期饥饿掏空的虚弱。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小臂,那里有两枚淡红色的小点,像两颗小小的朱砂痣——那是守宫纱,是这个世界的男人独有的印记。按照规矩,男人从出生起就会点上守宫纱,每年长一枚,到十八岁生日那天,会长出第三枚,三枚守宫纱连成一线,才算成年。他今年十五岁,所以只有两枚。

他轻轻摸了摸那两枚守宫纱,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他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守宫纱是男人的贞洁,不能丢,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可现在,他进了这座院,这守宫纱,还能保得住吗?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慌,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

换好衣裳,他走出里间。秦妈妈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一块布巾,见他出来,把布巾递给了他:“擦擦头发吧,别感冒了。”

沈昀接过布巾,小声说了句“谢谢”,低头擦起了头发。他的头发很长,已经快到腰了,被雨水打湿后,贴在脸上,很不舒服。他快速地擦了擦,把头发捋到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秦妈妈看着他,目光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换了干净衣裳后,模样会这么周正。沈昀的头发虽然还是有些乱,可那张脸却很清秀,眉眼细长,眼尾微微上挑,鼻梁挺直,嘴唇的颜色有些淡,却很薄。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得像深潭,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像蒙着一层雾,让人看不透。

“走吧。”秦妈妈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语气依旧平淡,“你的住处就在东厢房最里面那间,平日里没事别到处乱走,尤其是前院。前院是客人来的地方,冲撞了客人,有你好受的。”

沈昀跟在她身后,穿过回廊,往东厢房走去。雨还在下,红灯笼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看着前面秦妈妈的背影,心里很清楚,他的人生,从踏入这座院的那一刻起,就彻底改变了。而他能做的,只有努力活下去,等着有一天,能带着沈沅,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这座牢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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