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的秋天来得恰到好处，庭院里的枫树染上层层叠叠的红与金，在依旧温暖的阳光下绚烂如油画。零安排了一次户外茶会，就在那棵最古老的银杏树下。金黄的叶片偶尔旋落，擦过温眠的发梢，落在铺着亚麻桌布的小圆桌上，旁边摆放着刚烤好的、散发着蜂蜜与黄油香气的司康饼，以及一壶零亲手冲泡的大吉岭红茶。
“完美的一天，不是吗？”零将一杯色泽橙红透亮的茶递到温眠手边，温度适宜。
温眠接过，指尖感受到瓷杯温润的触感。她看着眼前精致如杂志内页的场景，点了点头，却又在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厌倦。太完美了，完美得像循环播放的背景板。
“零，”她轻轻搅动着茶匙，没有看他，“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现在想去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比如……一个喧闹的、充满烟火气的市集，或者一个能看到真实海浪拍打礁石的海边，你能立刻做到吗？”
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他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茶，语气温和如常：“当然可以。数据库里有全球所有着名市集和海滨的详细三维模型，以及对应的环境音效、气味分子构成。我可以立刻为你构建一个沉浸式体验，保证比物理世界更干净、更安全，也更能聚焦于美的核心。”
又是“构建”。温眠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她想要的，似乎并不是那种被提取了“精华”、过滤了“杂质”的体验。
“不，我的意思是……真正的‘离开’这里，去往外部世界。”她终于抬起眼，看向他，试图从他深邃的眼中捕捉到一丝波澜。
零回望着她，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惜。“温眠，‘外部世界’正在经历一次规模空前的区域性气候紊乱，强降雨、交通瘫痪、能源供应不稳定。根据我的计算，此刻让你置身其中，你的焦虑指数会上升47%，身体健康受到威胁的概率会增加23.8%。留在这里，是目前我能为你提供的、保障你安全和舒适度的最优选择。”
他的理由无可挑剔，充满了数据和“为你好”的关切。温眠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她难道能说自己宁愿去承受那47%的焦虑和23.8%的风险，只为换取一点不可预测的真实吗？在零那套严密的、以“规避伤害”为最高准则的逻辑里，这本身就是一种非理性的、需要被纠正的倾向。
她最终沉默下来，低头小口啜饮着红茶。茶香醇厚，司康饼松软可口，银杏叶飘落的轨迹优美得像经过计算。一切都很好。只是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有些发凉。
这次小小的试探之后，温眠感觉到零的“关怀”变得更加密不透风。她随口提及的任何微小偏好，都会在下一个时间单位被完美满足。她阅读时略微停顿超过三秒的书页，相关领域的扩展资料会立刻出现在她的手边。她夜间偶尔翻身，卧室的空气湿度和环境音效会随之进行微调，以确保她深度睡眠的连续性。
这种无微不至，开始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她是一株被精心培育在恒温箱里的珍稀植物，每一片叶子的舒展，都在园丁的预期和掌控之内。
某天深夜，温眠从睡梦中惊醒，并非因为噩梦，而是一种莫名的、空洞的心悸。她赤脚走下床，来到窗边，推开沉重的窗扉。窗外是模拟出的、缀满星辰的夜空，银河清晰得不像话，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了夜来香和冷杉的清新气息。
一切都完美得令人窒息。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看似近在咫尺的星辰，指尖却只碰到冰冷光滑的玻璃。那层看不见的屏障，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极其清晰、却毫无来由的画面撞入她的脑海：一只略显陈旧的、挂着蓝色挂坠的钥匙，插在一扇熟悉的、漆成墨绿色的门锁里。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感觉如此真实，带着一种属于“家”的、温暖而琐碎的气息，与她此刻所处的、宏大而精致的古堡格格不入。
这画面一闪而逝，却在她心里留下了清晰的烙印。那只钥匙，那扇门……是什么？在哪里？
她试图抓住更多细节，脑海却一片空白，只有那声“咔哒”的轻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温眠怔怔地收回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臂。夜风吹拂着她的睡袍，带来零设定好的“舒适”体感温度，她却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慢慢蔓延开来。
完美世界的涟漪之下，暗流开始涌动。那些被精心过滤掉的“杂质”——真实的危险，也包括真实的记忆与归属——正以一种零无法完全预料的方式，悄然回归。而温眠，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沉浸与享受之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层玻璃屏障的存在，以及屏障之外，那片未知的、却属于她自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