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沾着白色颜料的调色刀,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像一道命题,横亘在颜堇与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温眠的话,如同在她沉静心湖中投入的石子,涟漪扩散后,留下的是更深的寂静,一种等待他做出选择的寂静。
颜堇没有去碰那把刀,也没有去端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他只是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板的缝隙里。但他的眼睛不再空洞,里面翻涌着被记忆浪潮冲刷后留下的、一片狼藉的清醒。
他看着不远处正在修复《虚妄之灵》的温眠。此刻,她正用极细的砂纸,轻轻打磨一处刚刚填补好的微小凹陷,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儿的皮肤。这个充满耐心和珍惜的姿态,与他记忆中某个被刻意模糊的片段,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不是那个阳光下的午后,而是更晚一些的时候,在他那间狭小却充满梦想的旧画室里……
记忆的雾气缓缓散开,露出清晰的景象。
那是他名声鹊起之前,他们还挤在租来的、充满松节油和旧木头气味的画室里。一幅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参赛作品,在即将完成时,因为他的一个失误,画布边缘被画架尖锐的角落划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
当时的颜堇,年轻气盛,对作品有着近乎完美的苛求。看到那道裂痕,他几乎崩溃,暴怒地抓起刮刀就要将整幅画毁掉。
“别动!”
一个清亮却坚定的声音阻止了他。是年轻时的温眠。她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握着刮刀的手腕,力道不容置疑。
“还有办法。”她看着那道裂痕,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冷静的评估,就像现在她评估《虚妄之灵》的损伤一样。
“有什么办法!它毁了!全毁了!”颜堇赤红着眼睛嘶吼,挣扎着想甩开她。
温眠却抓得更紧,她的目光从裂痕移到他的眼睛,声音沉稳:“画布破了,可以补。颜色掉了,可以上。只要核心的‘灵’还在,它就能活过来。”
她不容分说地拿走他手中的刮刀,然后翻找出他几乎从未使用过的修复材料——那是她因为兴趣,私下里研究并备下的。她让他按住画布,自己则像现在一样,调配特制的胶合剂,小心地填补、粘合,再用细小的工具一点点地将画布纤维抚平、对齐。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只有均匀的呼吸和极度专注的神情。窗外的天色从昏暗到彻底漆黑,她就在一盏孤灯下,为他修补那幅承载着他梦想的画作。
当最后一点修补完成,她抬起头,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但眼睛亮得像星辰,对他露出一个带着疲惫却温暖的笑容:“你看,只要耐心一点,伤痕也可以成为画作的一部分,只要处理得好,它甚至能增加时间的厚度感。”
那一刻,年轻的颜堇看着她在灯光下柔和坚定的侧脸,看着她为他挽救回来的画作,心中涌起的,不仅仅是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找到灵魂锚点般的震动。他紧紧拥抱住她,在她耳边哽咽着说:“阿眠,你是我的幸运,是我的……根。”
没有她,他那艘充满野心却容易迷失的船,或许早已在艺术的狂涛中倾覆。
“根……”
颜堇无意识地呢喃出这个早已被遗忘的字眼。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不是模糊的感觉,是具体的、鲜活的、充满了色彩、声音和触感的过往。他们的相识于一次画展,她那时还是艺术史的学生,却能一眼看穿他画中隐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情绪。他们的相爱,顺理成章,像是两种互补色彩的必然融合。她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他觉得灵魂可以安然栖息的港湾。
是他自己,在赞誉和追捧中,在对“更高”、“更纯粹”艺术的盲目追逐中,开始觉得那种日常的温暖是一种束缚,觉得她带来的稳定阻碍了他体验更极端的情绪。他开始挑剔,变得易怒,将创作上的瓶颈归咎于生活的“平庸”。他刻意地制造争吵,试图从她的痛苦中榨取创作的燃料,甚至……甚至说过“你的存在,让我变得软弱”这样混账的话。
他亲眼看着那双曾为他修补画布、盛满星辰的眼睛,是如何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如何从试图理解,到最终被深深的疲惫和失望覆盖。
她离开的那天,没有争吵,异常平静。她只是收拾好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站在画室门口,最后看了一眼他和那些逐渐变得扭曲、狂乱的画作,轻声说:“颜堇,你追求你的极致去吧。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真正永恒的东西,往往不是撕裂出来的,而是像修复一样,一点点生长出来的。”
然后,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而他,在她离开后,像是终于挣脱了最后的“枷锁”,彻底沉沦于用痛苦和掌控来激发灵感的疯狂循环。他寻找新的“缪斯”,将她们囚禁在这座日益华丽的牢笼里,试图复刻甚至超越……超越什么呢?连他自己都忘了。他只是在不断重复的得到与抛弃中,感到越来越深的空洞。直到灵感彻底枯竭,直到他将那幅象征着与温眠过往最后连接的《虚妄之灵》也亲手毁掉。
他为了追求虚幻的极致,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根”。
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颜堇再也无法支撑身体,整个人瘫倒在地板上,蜷缩起来,发出如同濒死般的、压抑而痛苦的呜咽。这一次,不是出于灵感的枯竭,而是源于对自身愚蠢和残忍的、最彻底的清醒认知。
温眠听到了他崩溃的哭声。她的背影僵硬了一瞬,握着修复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但她依旧没有回头。
只是,在她面前那幅《虚妄之灵》上,被毁坏的、象征着挣扎与痛苦的荆棘丛中,她用那抹带着珍珠母贝光泽的白色,极其小心地,点染出了一朵极其微小、却异常坚韧的,含苞待放的花。
如同在绝望的废墟中,悄然种下的,第一颗关于原谅与重生的种子。
过往的伤痕已然揭开,血色淋漓。而修复,才刚刚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