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谷的树影又动了一下。
林青的手指还停在刀鞘上,三短一长的节奏没变。他盯着那片黑,眼睛没眨。风从北面吹过来,带着土腥味和烧焦的布条,扫过他的脸。
小雨走回来时手里多了件军大衣。她没说话,轻轻披在他肩上。林青没回头,只低声说了句:“还没到松的时候。”
“张将军派人来了。”小雨说,“说要设宴,庆功。”
林青没应声。过了几秒,他才问:“什么时候?”
“一个时辰后,主帐。”
“我不过去。”
“赵刚已经去换衣服了。陈玄也在准备。张将军说了,你不去,宴不开。”
林青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小雨站得直,眼神没躲。
“他们想看我坐在台子上喝酒?”
“他们想看你活着,站着,被所有人看见。”
林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虎口裂着,纱布渗了点暗红。他慢慢把手收进袖子里。
“我去,但不喝酒。”
小雨点头:“我陪你。”
——
主帐比平时大了一倍,是临时拼起来的。几张桌子连成一排,上面摆着粗瓷碗和铁皮盘。酒是缴获的,烟是省下来的。士兵们早早列队站在外头,等林青路过时,一个个挺直腰板敬礼。
赵刚穿着最干净的军装,袖口还补了块布。他拦在帐门口,咧嘴一笑:“教头,今天破个例,喝三碗!”
林青看了他一眼:“战时不过三口。”
“今儿不是战时了!”
“只要枪还在响,就是战时。”
赵刚不笑了。他退开一步,抬手行了个标准军礼。
帐内灯火通明。张将军坐在主位,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别在腰带里。他看见林青进来,直接站起身。所有人都跟着起立。
“林教头。”张将军声音不高,但整个帐子都静了,“请上座。”
林青没动。他站在门边,说:“我站这儿就行。”
张将军没坚持。他拿起桌上一张红纸,展开念道:“第三十七次防御战,敌军主力压境,阵地濒临失守。林青临危受命,率部死守,以奇谋断敌后路,亲施战术扭转战局,保全全军建制。此役之胜,首功当属林青。”
念完,他走下台阶,手里托着一枚铜质奖章,正面刻着“勇”字。
“这是革命军最高荣誉之一。”张将军说,“我亲自给你戴。”
林青终于往前走了两步。张将军踮了踮脚,把奖章别在他左胸。金属扣合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底下响起掌声。有人带头喊:“林教头!”
第二声更快:“林教头!”
第三声连成一片。
林青抬手,掌心向下压了压。声音慢慢停了。
他转向张将军:“这章我收,但它不该只挂在我身上。”
张将军看着他,没说话。
林青转身,面向所有人:“你们知道那一晚有多黑吗?火药打光了,拿石头砸;子弹没了,用刺刀拼。阵地上四十九个人躺下了,他们才是功臣。”
帐子里没人出声。
“敌人退了,不是怕我。”林青继续说,“是怕我们不怕死。今天能喝酒,是因为有人再也喝不了。”
赵刚低着头,手指抠进了桌角。
“我可以接受表彰。”林青说,“但我不能接受神化。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和你们一样,不想输的人。”
张将军忽然笑了。他端起酒杯,走到林青面前:“吾得君一人,胜十万雄兵。这话我说了,也认了。”
林青没接杯。
“你不愿坐上首,我尊重。”张将军把酒杯递到他手里,“但这杯,你得喝。”
林青盯着那杯酒。黄浊的液体晃了晃。
他举起杯,声音传到每个角落:“敬死者安息,敬生者前行。”
一口喝尽。
放下碗,他把奖章摸了摸,然后抬头看向张将军:“西谷那边,我加了双岗。”
“我知道。”
“那个开枪的女人,我没让人动她。”
“我也知道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
“你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张将军顿了顿,“从今往后,林教头所在之处,即是军心所向。”
林青没回应这句话。他把酒碗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得回去。”他说。
没人拦他。
——
帐外冷风扑面。林青拉紧大衣,往岗哨方向走。路上遇到一队换防的士兵,领头的是个新兵,看见他立刻立正,声音发抖:“林……林教头!”
“几点了?”
“十一点整,长官!”
“火器清检了吗?”
“刚做完,三挺机枪都能用!”
“弹药呢?”
“按标准配齐,多备了两箱!”
林青点头:“轮岗别迟到。前线一分钟都不能空。”
“是!”
那人敬礼的手一直没放下来,直到林青走远。
岗哨棚里挂着张布防图。林青凑近灯,手指划过西谷路线。他盯着那条山脊线看了很久,然后拿起铅笔,在边缘画了个圈。
旁边值班的老兵问:“要不要派侦察组上去看看?”
“不用。”
“可万一……”
“她要是想害我们,就不会帮我们挡住退路。”
老兵闭嘴了。
林青把铅笔放下,活动了下手腕。伤处还在疼,但他没表现出来。
“明天早上六点,我来接第一班。”
“您刚受表彰,歇一晚吧。”
“表彰不是休假令。”
外面传来脚步声。小雨提着药箱走进来,身后跟着陈玄。
“你还真在这儿。”小雨说。
“我说过我不走。”
“张将军的宴席还没散,赵刚已经喝翻两个了。”
“让他们喝。”
陈玄站在门口,看了看布防图:“你还在想那个人?”
林青没回答。
小雨打开药箱,拿出绷带:“手给我。”
“没事。”
“你每次说没事,都是有事。”
林青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小雨解开纱布,伤口又裂了点。她重新包扎,动作很稳。
“你知道吗?”她说,“刚才全营都在喊你的名字。”
“喊得再响,敌人也不会少一颗子弹。”
“可士气是真的起来了。”
林青看了她一眼:“士气靠的不是名字,是信任。”
陈玄忽然说:“张将军这次,是真的把你当核心了。”
“我不是谁的核心。”林青收回手,“我只是个不肯倒下的人。”
小雨合上药箱:“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倒?”
“等没人需要我的时候。”
帐外风更大了。远处主帐的灯光还在亮,笑声隐约传来。
林青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西谷的方向。
那片山脊依旧漆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大腿外侧。
三短一长。
预备信号。
风卷起地上的灰,打在岗哨棚的帆布上,啪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