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头上,手边的竹篮已经空了。他没急着走,也没再碰胸前那枚章。阳光斜照过来,树影一点点挪动,盖住了他的鞋面。
他知道小雨要来。
她答应过今天傍晚见一面,就在营地外的小坡上。那里能看见远处山头的落日,平日没人去,只有几块被雨水冲出来的石板歪斜地躺着。
他站起身,把披风取下来叠好,放在石头旁边。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他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朝小路尽头看了看。
脚步声响起时,他没有立刻抬头。等那人走近了,他才慢慢露出笑。
小雨穿着素色布裙,手里提着个新竹篮,发梢沾了点风尘。她走得有点喘,看到他站着等,脚步顿了一下。
“你怎么不坐着?”她问。
“等你。”他说。
她走过来,把手里的篮子放下,顺势坐到他身边。两人中间隔了一拳宽的距离,谁都没先开口。
风吹得树叶沙沙响,远处操练的声音变得模糊。林青低头看她,发现她眼角有一点红,像是赶路时被风吹的。
“累了吧。”他问。
“还行。”她摇头,“就是路上听说你们打了胜仗,我怕你又不让人靠近,特意绕了半里地才找到这小路。”
他笑了下:“我没躲你。”
“我知道。”她说,“但别人不知道。现在全军都在传你名字,连炊事班的老李都说你是天上下凡的真人。”
他没接这话,只是伸手把她肩上的灰掸了掸。
她忽然靠过来,脑袋轻轻抵在他肩膀上。他身子僵了下,没动。
“我就想这样待一会儿。”她说。
他慢慢抬手,搭在她肩上,让她靠得更稳些。她的发丝蹭着他下巴,有股淡淡的草药香。
“你还记得佛山那棵老榕树吗?”他忽然说。
她笑了:“当然记得。那天大雨,我们躲在树洞里,你还用符纸折了只小船放水沟里。”
“结果被狗叼走了。”
“你还追了三条街。”
两人都笑了。笑声不大,却让空气松了下来。
她仰头看他:“那时候你说,将来要当个能帮人的道士。不是为了名气,也不是为了别人跪拜。”
他点头:“我说过。”
“现在呢?你还记得当初的话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尾。
“我记得。”他说,“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说的话也变了。我不是不想担这份重,我是怕有一天,我做不到他们心里的那个‘林将军’。”
她转过身,正对着他:“可在我眼里,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将军。”
“我是谁?”
“你是那个会蹲下来给受伤麻雀包扎的人,是那个下雨天宁可淋湿也不肯踩别人家晾的草药的人。是你。”
他喉咙动了下,没说话。
她伸手摸了摸他左襟上的徽章,指尖轻轻划过边缘。
“这东西很重吧?”
“比刀还沉。”
“那你把它摘下来好了。”
“不行。”他摇头,“这是责任。”
“可你也有权利喘口气。”她声音低了些,“我知道你肩上有千斤担,可我不求你做什么英雄。我只希望你活着回来,完整地回来,不是只剩一个名字被人传唱。”
他看着她,眼眶有点热。
“有你在,”他低声说,“我才记得自己是谁。”
她说完这句话,慢慢往他怀里靠。他抬起手臂,将她轻轻揽住。她的头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心跳。
夕阳一点一点往下沉,天边从金黄变成橙红,最后染出一层淡淡的紫。
他低头看她,发现她闭着眼睛,呼吸平稳。
“困了?”他问。
她嗯了一声:“赶了一下午路,就为了见你这一面。”
“值得吗?”
“你说呢?”她睁开眼,抬头看他,“你不值得?”
他没回答,只是把她的发丝往后顺了顺,手指停在她耳侧。
远处传来换岗的号角声,悠长而清晰。那是军营的规矩,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响。
她动了动:“我该回去了。”
“再坐一会儿。”他说。
她没反对,重新靠回去。
“明天你还来吗?”他问。
“看你有没有空。”
“我会空出来。”
她笑了:“那你得早点把那些人打发走。听说张作霖要请你吃饭?”
“推了。”
“真的?”
“真的。”他说,“比起饭局,我更想见你。”
她嘴角扬起,没说话。
他又说:“以后别一个人跑这么远。太危险。”
“我知道。”她轻声说,“可我想亲眼看看你,不是听别人讲。他们说你站在山顶放雷符,金光万丈,像神仙下凡。”
“那是火。”
“我知道。”她笑,“但我还是想来看看,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
他搂紧了她一点。
“我一直都在。”他说,“哪怕他们把我捧得多高,我也还在原地。”
她点点头,慢慢站起来。他也跟着起身。
她提起竹篮,发现里面是空的。
“你没吃午饭?”她问。
“忘了。”
“下次我给你带点热的。”
“好。”
他把披风重新披上,却没有系扣。晚风吹进来,衣角轻轻晃。
两人并肩往回走,沿着小路慢慢前行。影子被拉得很长,连在一起。
快到营地边界时,她停下脚步。
“我就送到这儿。”她说。
“我送你到帐前。”
“不用。”她摇头,“你自己小心。别总熬夜画符,伤神。”
“知道了。”
她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
“林青。”
“嗯?”
“你刚才抱我的时候,心跳很快。”
他站在原地,没动。
“正常吗?”
他没回答。
她笑了笑,转身继续走。
他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拐过营帐角落看不见了。
他低头看了眼左胸,那里还在微微起伏。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自己的修行帐走去。
脚步比之前稳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