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春。建康。
冰雪渐渐消融,秦淮河畔的垂柳顽强地抽出嫩绿的新芽,暖风拂过,带来了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和一种躁动不安的、充满期待的氛围。这座刚刚经历王朝更迭、尚在舔舐伤口的古城,正从冬日的肃杀与沉寂中苏醒,然而,取代旧日繁华与恐慌的,并非寻常的市井喧嚣,而是一种弥漫在士林、尤其是广大寒门学子与家道中落士族子弟间的巨大期待、紧张与难以抑制的兴奋。
朱雀大街两侧,原本张贴着朝廷各种告示的墙壁前,如今被一张崭新的、盖有尚书省鲜红大印的皇榜所独占。榜文内容,正是由皇帝冉闵御笔亲批、尚书令王猛主持拟定的《科举取士诏》。这张皇榜,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
诏书明令,废除沿袭数百年的、由世家大族把持的九品中正制,彻底打破门第界限,于今岁秋闱,首次开科取士!凡大魏子民,无论南北,无论士庶,只需身家清白(非贱籍),通晓文墨,皆可凭籍贯文书至所在州县报名,经初试筛选后,汇聚京师,参与由礼部主持的省试。省试优异者,再经殿试,由皇帝亲擢名次,授予相应官职!
“自即日起,取士不问阀阅,唯凭才学!文章华国,实干安邦,但有经纬之才,朕必不令其埋没草莽!”
诏书上的话语,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整个江南,乃至整个新生的魏国境内,激起了滔天巨浪,其影响远超一场军事胜利。
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那些习惯了“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依靠门第便可轻松获得清要官职的江东士族。尽管在太极殿上已被冉闵用十箱户籍册碾碎了治理上的骄傲,尽管在太庙更始、文华阁建立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新朝的不可逆转与文化上的压制,但当这直接掘断他们政治世袭根基的科举制真正降临时,巨大的失落、愤怒、恐慌与不甘依旧难以抑制,在许多高门大宅内爆发出来。
“荒唐!简直是荒谬绝伦!”吴郡顾氏的一处隐秘别业内,几位未能跻身新朝显贵、且家族在度田中损失惨重的前朝遗老聚集一堂,面色铁青,言辞激烈,“取士不问阀阅?那岂不是要与田舍郎、贩夫走卒之子同殿称臣?与那些只知死读章句、不通世务的寒酸措大同列朝班?斯文扫地!礼法何存!朝廷体统何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捶打着案几,痛心疾首。
“王猛此獠,用心何其险恶!这是要绝我士族之根,毁我华夏数百年之衣冠传承啊!”另一人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怨毒。
“嘘!慎言!莫要忘了顾氏主支的前车之覆!”有人相对清醒,警惕地提醒,声音中带着后怕与无力。年前那场因抗拒度田而导致的灭门之祸,阴影尚未散去,冰冷的现实提醒着他们,公开对抗的代价是何等惨重。
然而,更多的咒骂、愤懑与绝望的哀叹,只能藏在深深的庭院、华丽的亭榭和私下的密谈中。面对手握强兵、掌控着绝对武力,并且通过免赋税、均田令、以及这科举制等手段,不断赢得底层民心和寒士支持的冉魏朝廷,他们已无力进行公开的、激烈的反抗。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与深刻的无力感,笼罩在许多旧族心头,往日诗酒风流、挥麈清谈的雅兴,此刻也蒙上了厚厚的阴霾。
与士族门阀的愁云惨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广大寒门庶族以及部分家道中落的士族旁支子弟的狂喜、振奋与前所未有的机遇感。
钱塘江畔,一座简陋得四面透风的茅屋中,年近三十、屡次因无门路而被东晋察举制度拒之门外的寒士张翰,颤抖着双手,反复抚摸着从县衙工整抄录回来的诏书条文,眼眶湿润,几乎泣不成声。多年的压抑、屈辱与怀才不遇的苦闷,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父亲……母亲……朝廷,朝廷开科了!不问门第!只问才学!孩儿……孩儿有机会了!有机会了!”他对着北方(其父母早年在战乱和饥荒中饿死)的方向,深深叩首,积郁多年的委屈与不甘,化为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立刻翻出早已蒙尘、却不知翻阅了多少遍的经史子集,点亮那盏昏暗的油灯,发奋苦读。这一次,他不再需要为没有名士荐引、没有家族背景而苦恼,只需要凭借胸中所学,手中之笔,去搏一个前所未有的前程!灯光下,他消瘦的身影显得异常坚定。
江北各地,那些在冉魏早期统治下已初步感受到新政好处、官学有所普及的学子,更是摩拳擦掌,信心满满。他们中许多人,本就得益于北地较早兴办的官学和相对公平的选拔机制,如今有了直达天听、全国统一的公平竞争机会,岂能错过?一时间,通往各州郡报名点的道路上,多了许多背着沉重书箱、步履匆匆却目光坚定的身影,形成了另一道独特的风景。
建康城内,原本因战乱而略显萧条的纸墨笔砚铺子、出租给赶考学子的客栈,生意陡然兴隆起来,老板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茶楼酒肆中,学子们聚集在一起,不再是空谈玄理、品评人物,而是热烈地、务实地讨论着经义策论的要点,揣摩着可能的考题方向,交流着学习心得。一种务实、进取、充满希望的新学风,正在这座古城中悄然形成,冲击着旧有的浮华习气。
皇宫,宣德殿侧殿。炭火温暖,茶香袅袅。
冉闵与王猛正在对坐弈棋,黑白子错落于棋盘之上,如同天下大势,每一步都关乎全局。
“陛下,科举诏下,如同惊雷,江南士族,尤其是那些高门,可谓怨声载道,暗流汹涌啊。”王猛落下一子,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冉闵手持黑子,凝视棋盘,并未抬头,声音冷峻:“意料之中。他们习惯了垄断清议,把持仕途,视官位为私产,如今断了他们的根,绝了他们的路,岂能不叫?让他们叫去。只要军队牢牢在手,百姓能得实惠,寒士有了盼头,些许士族的牢骚,翻不了天。”他顿了顿,将黑子“啪”地一声落在关键处,断去白棋一大片生机,“朕要的,是真正能为国出力、为民做事、懂得实务的人才,不是那些只会空谈玄理、只顾门户私计、于国于民无益的蠹虫!”
王猛微微一笑,捻起一颗白子,寻求转换之机:“陛下圣明。科举一开,如同在沉寂的死水潭中投入巨石。不仅可收天下寒士之心,更能迫使那些尚有才学、不甘沉沦的士族子弟,放下身段,凭真才实学来争。久而久之,门第之见,或可渐消,朝廷亦可广纳贤才。只是,这首次科举,关乎新政信誉,试题需慎之又慎,既要考察经义根基,更要注重实务策论,选拔出能适应新朝、勇于任事、明体达用之才。”
“此事,全权交由景略(王猛字)。”冉闵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充满信任,“试题务求严密周全,杜绝一切舞弊可能。朕要在殿试之上,亲眼看到我大魏未来的栋梁,是何等样人!”
“臣,遵旨。”王猛肃然应道,感受到了肩上的重担。
与此同时,在城西一处新辟的、由旧王府改建而成的“贡院”庞大工地上,工匠们正在紧张施工,增建数以千计、仅容一人转身的狭窄号舍,检查加固高大的围墙和栅栏。这里,将是未来无数士子命运转折的战场,也是新朝选拔人才的摇篮,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庄严而紧张的气氛。
春风拂过建康,带来了新生,也带来了变革的阵痛与无限的希望。朱雀大街皇榜前,每日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有激动难抑、反复确认的寒门学子,有面色复杂、暗中观察的士族子弟,也有纯粹看热闹、议论纷纷的市井百姓。张翰挤在人群中,看着那墨迹仿佛还未干透的诏书,胸中豪情激荡,忍不住低声吟诵起新近流传、已然熟记于心的《华夏颂》片段:“......偃武修文,重农兴教。胡汉一家,共沐皇仁......”
他仿佛看到,一条曾经被门阀巨石堵死、荆棘丛生的道路,正在他面前缓缓铺开,通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凭借自身才华便能驰骋的广阔天地。寒门跃龙门,不再只是遥远传说或卑微的幻想,而是真真切切、触手可及的未来。这跃动的,不仅是千万寒门士子渴望改变命运的心,更是一个王朝打破阶层固化、向天下广纳贤才、重塑政治生态的雄心与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