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东晋皇宫深处。
相较于外界的风雪肃杀、兵戈轰鸣与新旧交替的喧嚣,此间更弥漫着一种穷途末路、万念俱灰的凄惶与死寂。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透过窗棂的雪光映衬下,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显得格外冰冷、空旷而压抑。宫女宦官们面色惨白,瑟缩在宫殿的角落、廊柱之后,如同惊弓之鸟,连大气都不敢喘。仅存的、依旧执着仪仗的宫廷侍卫,虽然勉强维持着站姿,但眼神涣散,面色灰败,早已失去了往日作为天子亲军的骄傲与气焰。
太极殿,东晋举行大朝会的正殿,象征着司马氏皇权的最高殿堂。此刻,殿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洞开,寒风立刻裹挟着雪粒倒灌而入,吹动着殿内垂挂的明黄色帷幔,发出噗噗的不祥声响,也吹得殿中众人衣衫猎猎,心底发寒。
年仅十二岁的晋帝司马聃,身着过于宽大、不合身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沉重无比的冕旒,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御座上微微发抖,几乎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紧抿,努力抑制着哭泣的冲动和巨大的恐惧,眼泪却在眼眶中拼命打转。他身旁,太皇太后褚蒜子正襟危坐,虽已是老妪,鬓发斑白,但腰背挺得笔直,脸上布满严霜,浑浊而锐利的眼神中充满了不甘、愤懑与一种母兽护犊般的疯狂,死死盯着洞开的殿门方向,仿佛要用目光将即将进来的“逆贼”千刀万剐。
谢安、王坦之、郗超等寥寥数十名尚未逃离或不愿逃离、或无处可逃的核心重臣,分列丹墀之下。他们大多穿着正式的、代表各自品级的朝服,神色各异,复杂难言。谢安依旧勉强保持着名士风度,面容看似平静,只是紧抿的嘴角和眼神深处那难以完全掩盖的忧色与颓败,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王坦之则面带悲戚,时而抬眼望向御座上那可怜无助的幼主,眼中满是痛楚,时而垂首叹息,肩膀微微佝偻;其余人等,或面露惶恐,眼神闪烁;或神情麻木,听天由命;或暗中盘算,思忖着如何在新朝立足……众生百态,在这最后的时刻显露无疑。
殿外传来了沉重而整齐、如同踏在人心尖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铿锵有力,打破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来了!最终的审判时刻到了!
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为之停滞。司马聃吓得猛地一哆嗦,手中的传国玉玺差点脱手掉落,幸亏一旁的褚太后眼疾手快,一把按住,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的失态,但她自己按在玉玺上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片刻之后,冉闵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逆着门外雪地的反光,如同一个巨大的剪影。他并未穿戴全副征战的甲胄,只是一身玄色常服,外罩黑色大氅,肩头积雪未拂,更添几分来自战场风尘的冷峻与压迫感。他大步走入殿中,步伐沉稳,王猛、慕容翰等文武重臣紧随其后。一群精锐的玄甲卫士迅速而无声地涌入,控制了殿内各出入口,如同冰冷的雕塑,隔绝了内外。
冉闵的目光平静无波,先是扫过御座上瑟瑟发抖、不敢与他对视的幼帝,扫过满脸厉色、试图以目光进行最后抗争的褚太后,最后落在丹墀下那群代表着江东士族最高阶层的领袖们身上。他的眼神中没有胜利者的骄狂,也没有刻意的怜悯,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审视与掌控一切的绝对威严。
他径直走到丹墀之下,并未依照礼节行礼,只是微微仰头,看着那象征最高权力的御座和其上惶恐的孩童。
司马聃被他那平静却深邃如渊的目光所慑,吓得猛地向后一缩,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嵌入宽大的龙椅之中。
“皇帝……”褚太后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得有些刺耳,带着一种垂死维护尊严的疯狂与不顾一切,“尔等北虏!僭号称帝,犯我疆土,逼宫寡母孤儿!行此篡逆之事,就不怕天下人唾骂,青史昭彰,遗臭万年吗?!”
“北虏?”冉闵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褚太后的厉喝,清晰地回荡在空旷而冰冷的大殿之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并未看状若疯狂的褚太后,而是侧过身,手臂抬起,指向殿外风雪中隐约可见的、跪伏在宫门外广场上黑压压的百姓身影。
“问问他们,问问这江南的万千黎庶,是谁,连年征战,徭役不息,盘剥无度,致使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是谁,偏安一隅,醉生梦死,竞相奢靡,视百姓如草芥蝼蚁?又是谁,今日能免他们三年赋税,予他们休养生息之机?”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与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民心所向,不在华衣美服,不在空谈气节,而在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你口中的,治下之民,赋税仅为江南三成!各州郡县入学孩童,是江东五倍!这,就是民心!这,就是天命!”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又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太极殿中!不仅褚太后被这连珠炮似的诘问与铁一般的事实驳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丹墀下的士族大臣们,更是面面相觑,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惊疑、震动乃至羞愧的神色。他们擅长清谈玄理,精通诗赋文章,却何曾真正将这些底层民生的数据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冉闵不再多言,挥了挥手。
殿外,十名身材魁梧的玄甲壮士,抬着五口巨大的、沉甸甸的樟木箱,步履沉重地走入殿中,将木箱“咚”地一声重重放在大殿中央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埃,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打开。”冉闵命令道,声音平淡。
箱盖被逐一掀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堆积如山的书册、卷宗。纸张泛黄,墨迹犹新,边角磨损,显然是经常被翻阅查证之物。
“这是江北各州郡,近三年的户籍册、税赋记录、学堂名录、刑狱案卷。”冉闵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册,翻开,指着上面密密麻麻、条理清晰的数字,目光如电,再次扫过谢安、王坦之等人,“一州人口,几何?一年产出,几何?缴纳赋税,几何?开设蒙学、县学,几何?入学子弟,又几何?狱讼案件,几何?平反昭雪,几何?”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怒意,“尔等自诩文人雅士,清谈高论,动辄天下苍生,可曾如此细致地关心过治下百姓之死活?可曾算过,你们钟鸣鼎食、诗酒风流之下,是多少民脂民膏堆砌?!是多少血泪铸就?!”
他突然将手中的册子狠狠掷于地上!厚重的书册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响声,书页散乱开来,上面的数字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而你们!”冉闵的声音如同冰雹,砸在每一个江东旧臣的心上,“还在谈什么风流雅趣!还在争什么门第高低!还在做什么偏安一梦!江北孩童,已习《千字文》,知农时,识大体,明律法!而江南子弟,犹在追捧浮华辞藻,模仿名士做派,不通世务!长此以往,华夏文脉,是要断送在你们这些空谈误国之辈手中吗?!”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殿外风雪的呜咽声,以及书册散落在地的轻微声响,还有某些大臣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谢安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彻底的颓败与苦涩。他一直试图维持的从容风度,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王坦之等人更是面色如土,汗出如浆,几乎站立不稳。冉闵没有挥舞刀剑,没有施加酷刑,仅仅是用这十箱实实在在、冰冷无比的文书数据,便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士族风骨、文化正统、治国理念,击得粉碎!这是一种文明层面的、治理能力上的绝对碾压。
鼎革昭命,不在暴力征服,而在文明的碾压,在治理能力的绝对差距。这一刻,所有残存的侥幸、不服与虚妄的骄傲,都在这些无声却重若千钧的数字面前,彻底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太极殿内,旧时代的幽灵,似乎在这风雪弥漫的冬日,发出了最后一声无声的、绝望的哀鸣,然后彻底消散。一个新的时代,带着铁与血、数字与律法、务实与效率,已然不可抗拒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