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三年四月,江陵一带的天气已彻底转暖,连吹拂的战旗都带着湿漉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潮气。殷浩站在一艘艨艟战舰的船头,坚硬的甲板随着波浪轻微起伏。他望着前方浩渺无垠、在春日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江面,以及远处那片看似空荡寂静的北岸,心情如同这脚下深不可测的江水,复杂难言。他身后,五十艘精心挑选的快船呈锋矢阵型展开,五千江东子弟兵紧握手中兵刃,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片片寒光。他们怀着一丝建立奇功、扭转战局的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敌军、对那片沉默北岸的深深不安。
他们是桓温麾下仅存的水师精锐,船速快,士卒悍勇,本应作为江防的尖刀。如今却要脱离赖以生存的“铁索水城”,冒险深入虎穴。按照桓温的设想,这支前锋应如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北岸心脏。若北军果真因瘟疫溃散,则趁势掩杀,扩大战果;若遇抵抗,亦可试探虚实,为后续主力大军进攻扫清障碍。
船队小心翼翼地驶过江心主流。途中,他们远远绕开了那几处插满可疑旗帜的沙洲,沙洲后静悄悄的,并未如预想中那样杀出伏兵,只有芦苇在风中摇曳。这让殷浩和部分警惕的将领心中稍安,不禁更倾向于相信北军确实出了问题,士气与戒备都已松懈。
“传令!加速前进!目标,北岸水寨,全速冲击!”殷浩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的不安,果断下令。顿时,船队齐齐鼓起风帆,划动长桨,速度陡然提升,如同离弦之箭,劈波斩浪,直扑看似空虚的北岸。
然而,就在船队刚刚越过江心主流,进入北岸附近一片水流相对平缓、两侧生长着茂密芦苇的江湾时,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那片看似宁静、只有水鸟偶尔起落的芦苇荡中,突然传出了尖锐刺耳、绝非自然的骨哨之音!紧接着,数以百计的小型舟艇,如同鬼魅般从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激射而出!这些舟艇体型狭长如柳叶,吃水极浅,速度奇快无比!更令人惊骇的是,它们的船身乃至船帆,都涂满了乌黑的淤泥与草汁,几乎与浑浊的江水、阴暗的芦苇荡融为一体,直到近在咫尺,才能发觉那是一片死亡阴影!
“敌袭!右翼!小心右翼芦苇荡!”桅杆上的了望兵声嘶力竭地报警,声音因恐惧而扭曲。
殷浩心头巨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厉声高呼:“转向!右翼迎敌!弓弩手上前!拍竿准备!”他终究是沙场老将,虽惊不乱,试图稳住阵脚。
但玄甲军的突袭,精准、迅猛、且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那些淤泥小艇并未直接撞击晋军高大的快船,而是凭借其惊人的灵活性,如同游鱼般在船队外围穿梭游走,始终保持着一个危险的距离。艇上的玄甲军士兵,面无表情,操作着一些形制古怪、如同巨大兽角或粗壮竹筒般的器械,黝黑的筒口,森然对准了晋军船只吃水线以上的部位。
“喷射!”负责指挥此次致命火攻的慕容翰,站立在一艘稍大的、同样伪装过的指挥船上,冷峻地下达了终结的命令。
只见一道道黏稠、乌黑、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从那些“兽角”中激射而出,划过一道道令人心悸的抛物线,精准地、均匀地泼洒在晋军快船干燥的风帆、木质甲板、船舷乃至猝不及防的士兵身上!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类似油脂却又更加呛人的气味。
“是火油!是猛火油!快防水!”有见识的老兵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充满了绝望。
殷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终于彻底明白,所谓的“后撤”、“瘟疫”,全都是敌人精心策划、引诱他们离开乌龟壳的致命陷阱!目的就是将他们这支机动力量,诱入这片精心选择的、适合火攻的屠宰场!他中计了!
“撤退!全军撤退!脱离这片水域!快!”殷浩嘶吼着,声音沙哑,试图指挥船队转向,逃离这片即将化为炼狱的死亡水域。
然而,慕容翰岂会给他这个机会?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
“放火箭!”慕容翰的命令简洁而致命,如同死神的低语。
早已准备多时、引弓待发的玄甲军弓弩手,将蘸满了特殊油脂、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箭矢,密集地射向那些被泼满了黑油的晋军船只。火箭刚一接触那黏稠的黑油,只听“轰”的一声爆响,烈焰瞬间升腾而起,火舌疯狂窜动,迅速蔓延!
这黑油并非普通油脂,而是王猛命人搜集或初步提炼的、极易燃烧且黏着性极强的矿物油,用水极难扑灭。几乎在眨眼之间,数十艘晋军快船就变成了一个个在江面上疯狂燃烧、移动的巨大火把!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黑色的浓烟滚滚而起,遮天蔽日,整个江面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变成了一片沸腾翻滚、灼热地狱般的火海!
“啊——!救我!”凄厉的惨叫声瞬间盖过了水声和风声,令人毛骨悚然。身上着火的士兵惨叫着,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最后带着满身火焰跳入江中,但在水中,附着在衣物和皮肤上的黑油仍在熊熊燃烧,将他们活活烧死或窒息溺毙。船只熊熊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桅杆带着冲天火焰轰然倒塌,砸起冲天的水柱和漫天火星。江面上漂浮着燃烧的碎片和焦黑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灼热的气浪炙烤着每一寸空间,连江水都似乎变得滚烫。殷浩的旗舰也被飞溅的火星和流淌的火油波及,他本人虽被亲兵拼死用湿毯护住,须发也被燎焦,脸上沾满烟灰,狼狈不堪。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的舰队在火海中挣扎、解体、沉没,士兵在烈焰和江水中哀嚎死去,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悔恨。
但这毁灭的序曲还未结束。
就在晋军前锋陷入火海,一片混乱、指挥彻底失灵之际,更让殷浩和后方观战的桓温肝胆俱裂的一幕发生了。从北岸方向,数十艘高大的战舰正鼓满风帆,如同露出獠牙的巨兽,以决绝的速度冲来!待看得清楚些,那分明就是之前被北军俘获、经过改装的江东楼船!只是这些楼船的船首水线之下,都加装了一个寒光闪闪的、巨大而尖锐的破冰铁锥!如同给巨兽装上了致命的犄角!
这些包铁锥的楼船,毫不留情地、带着碾压的气势,撞向了那些在火海中侥幸未沉、或者正试图挣扎逃离的晋军快船。木质船体在包铁的重击下,如同纸糊般脆弱,瞬间碎裂、解体,木屑横飞。落水的晋军士兵,不是被巨大的撞击力震死、淹死,就是被紧随其后的玄甲军快船上的弓箭手,如同射杀水鸟般无情射杀。江面之上,火海、浓烟、撞角、箭雨,构成了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慕容翰站在指挥船上,冷静地注视着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人间炼狱。火光映照在他刚毅而冰冷的脸上,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怜悯或激动,只有战争机器执行任务时的绝对冷酷。他要的不仅是击败这支前锋,更是要彻底摧毁江东水军残存的胆气与荣耀,为后续的总攻,为陛下的宏图,扫清一切障碍。
“完了……全完了……江陵……也完了……”殷浩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喃喃自语,精神彻底崩溃,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向后便倒。亲兵连忙扶住他昏迷的身躯,仓皇驾着一艘未被完全焚毁、冒着黑烟的小船,拼死向江南方向逃去。
江陵城头,桓温通过千里镜,清晰地、分毫毕现地看到了整个火攻和反冲击的残酷过程。他脸上的狂喜和期待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如同一条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赖以信任、寄予厚望的铁索水城,尚未与敌军主力接战,其派出的前锋,他手中最后的机动精锐,就在他眼前被如此干净利落、近乎羞辱的方式歼灭。那冲天的火光,不仅焚毁了殷浩的船队,更将他试图重现赤壁辉煌、挽狂澜于既倒的梦想,连同他最后的自信,一同烧成了灰烬。
“噗——”急火攻心,气血逆涌,桓温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艳红的血液染红了身前冰冷的城墙垛口。他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眼前发黑,被一直紧跟在侧的袁乔和周抚及时抢上扶住。
“大将军!”
“快!快传医官!”
桓温猛地推开搀扶他的手,死死抓住粗糙冰冷的墙砖,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崩裂,渗出鲜血。他望着江北,望着那在火光与浓烟映衬下仿佛在无声嘲笑的玄甲军旗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刻骨的恨意与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畏惧,交织在心头。
“冉闵……王猛……”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声音嘶哑,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充满了无尽的怨毒。
火凤燎原,焚尽了江东最后的先锋精锐,也焚尽了桓温主动出击的最后勇气与侥幸。江陵之战,自此正式转入残酷而绝望的围城阶段。而胜利的天平,已经无可逆转地、彻底地倾向了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