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缟素,七日后出征!”
皇帝的旨意,如同带着凛冽寒意与铁血意志的北风,瞬间席卷了邺城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寸砖石,每一颗跳动的人心。没有强制性的摊派,没有官府的反复动员,一种自发的、浩大的哀悼之情与同仇敌忾之志,如同地下奔涌已久、终于找到喷发口的炽热岩浆,汹涌而出,以一种沉默而磅礴的方式,改换了整座城市的颜色与气息。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邺城变成了一座素白之城,一座为忠魂戴孝、为复仇誓师的城市。
家家户户,无论朱门大户还是茅屋柴扉,都不约而同地、默默地在门前挂起了白幡。那一道道、一片片迎风招展的素白,取代了往日门前或许存在的些许彩色装饰或喜庆灯笼,连成一片肃穆的、望不到尽头的海洋,无声却震耳欲聋地诉说着整座城市的悲恸与誓死一战的决心。绸缎铺里库存的所有素绢、白布被抢购一空,后来者甚至不惜拆解家中原有的白色帐幔、被褥,或是将本欲制作新衣的素布贡献出来。往日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灯火辉煌的勾栏瓦舍,此刻也悄然撤下了所有彩幔欢幛,换上了素净的布置,偶尔传出的,或许是某位歌姬用略带沙哑哽咽的嗓音,低吟着新填的、充满悲壮之气的《破阵乐》或《哀郢》词曲,听者无不掩面。
在这片弥漫全城、触目皆是的素白之中,一些格外引人动容、超乎寻常的景象,更是将这种情绪推向了极致,展现了民心之所向。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来自西市。那里本是胡商聚居、各族人等混杂、服饰各异、语言喧嚣之地。然而,就在魏军誓师出征的前一天,以羯族部落首领阿羯那为首的一群胡人,牵着自己膘肥体壮的战马,来到了正在城外校场紧张点验军队的周威面前。
阿羯那身形魁梧如山,面容粗犷,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汉语说得还有些生硬拗口,但语气却异常坚定,眼神澄澈。他指着自己和其他族人战马额前统一系着的一缕醒目的白麻布,对有些错愕的周威解释道:“将军,不要奇怪。这白布,是我们草原上流传千古的规矩,为真正敬重的英雄送行,愿他的灵魂能安息长生天,愿他的勇气庇佑我们。”
他顿了顿,铜铃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追忆与真挚的感激光芒:“王侍郎……王谦大人,他救过我女儿卓玛的命,救过我们部落好多人的命。那年邺城大疫,隔离营就是人间地狱,没人敢靠近,官府也只是远远封锁。是王大人,他一个人,背着药箱,冒着染病身亡的风险,闯了进去……他不懂医术,就去安抚人心,分发食物清水,协调郎中所缺药材……我女儿,还有营里好多原本被放弃的人,才活了下来。”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是真正的英雄!是大大的好人!是天神派来的使者!那些鲜卑狗杀了他,就是我们的仇人!这仗,我们或许帮不上大忙,但这点心意,请将军,请陛下,收下!愿我们的战马,也能为英雄复仇,踏出一份力!”
周威看着这些平日里或许因习俗不同与汉人还有些隔阂的胡人,看着他们战马上那与自己军中一模一样的、象征哀悼与复仇的缟素标志,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喉头有些发紧。他只是重重地、带着无尽感慨地拍了拍阿羯那宽厚坚实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份跨越了族群界限的、质朴而真诚的义气与悼念,让周围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士兵都为之动容,更加坚定了扞卫这片土地上所有善良之人的决心。
出征前夜,月华如水,清冷地洒在皇宫深处,为肃杀的宫苑披上一层银纱。
冉闵摒退了所有侍从内官,独自一人,踏着月光,走进了皇家武器库。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没有柔软的毯席,只有森然陈列的、冰冷而沉默的铁器,它们无声地见证着这位帝王,乃至这个挣扎求存的王朝,半生的峥嵘、铁血与无数次的生死搏杀。
他缓缓走过一排排擦拭得锃亮、却难掩岁月与战火痕迹的兵器架。那里有他早年使用的、刃口已然崩裂出数个狰狞缺口的环首刀,有曾经一箭射穿敌军重盾、如今紫杉木弓身已现细微裂纹的强弓,有在决定性的漳水之战中,被他用以斩将夺旗、最终枪杆被敌人悍将舍命砍断的马槊……每一件残破的兵器,都是一段浴血搏杀、生死一线的记忆,都承载着无数战友的英魂与敌人的亡魄,都浸透着洗刷不掉的血色。
他的脚步,最终在库房最深处一个独立的、格外肃穆的兵器架前停下。架上,静静地矗立着一副残破不堪的明光铠。甲叶依旧被负责保管的老宦官擦拭得锃亮如新,反射着清冷的月光,但那胸甲正中央,一个触目惊心的、彻底穿透了前后两层精钢铁甲的箭孔,却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永恒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它主人最后的悲壮与惨烈。
这是他的兄长,冉隆的遗物。
当年,后赵内乱,石氏宗室相残,如同疯狗互噬,冉闵与兄长冉隆被迫卷入其中,挣扎求存。在一次惨烈的突围战中,为了掩护当时还是将领、肩负着更多责任的冉闵,冉隆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如同一柄尖刀,却不幸被隐藏暗处的冷箭射穿胸膛,壮烈殉国。临死前,他紧紧握着冉闵的手,目光死死地盯着北方胡骑肆虐的方向,未能闭合的双眼之中,是无尽的憾恨与殷切的嘱托,还有对弟弟未来的担忧。
冉闵伸出宽厚而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带着记忆温度的胸甲,指尖划过那狰狞箭孔的边缘,仿佛能透过铁甲,感受到当年兄长血液那滚烫的温度和那支利箭带来的、撕心裂肺的刺痛。往昔兄弟并肩作战、相互扶持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大哥……”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库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从未显露于人前的颤抖,如同在与逝去的魂灵对话,“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你我兄弟当年在羯胡铁蹄下挣扎求存,你总是护着我,教我武艺,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们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让这北地的汉家儿郎,都能挺起脊梁,不再受胡虏欺凌……你没能看到这一天。”
他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带着兄长气息的铁甲上,闭上了眼睛,兄长生前的音容笑貌,与王谦那决然赴死、玉碎幽燕的身影,在脑海中交织重叠,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与沉甸甸的责任。
“但现在,时候到了。”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坚硬如铁,如同宣誓,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决心,“王仲约用他的血,点燃了北疆的烽火,唤醒了沉睡的人心。你的血,还有千千万万像你一样、像王谦一样,为了汉家天下流尽热血的儿郎的血,不会白流。这次,朕要亲率大军,北伐段部!朕要用胡虏的血,洗刷这数十年来,所有汉家儿郎承受的屈辱与苦难!朕要让他们知道,这片土地,由汉家英魂守护!任何人,胆敢践踏,必付出血的代价!朕要让你,让王谦,让所有英魂,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冰冷的铁甲,无法回应。但库房之外,呼啸而过的夜风,仿佛化作了无数不甘的英魂的呐喊与应和,在天地间激荡。
同一片清冷的月色下,董皇后牵着年仅八岁、眼神却异常懂事的太子冉智,在几名贴身宫女的默默陪同下,悄然来到了庄严肃穆、供奉着冉氏先祖以及历代功臣牌位的太庙。
小小的冉智,穿着特制的、缩小版的素色小龙袍,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庄重与沉痛。他踮起脚尖,用一双尚显稚嫩的小手,极其郑重地将那半块由暗卫带回、已然小心清洗干净但裂璺依旧清晰可见、象征着忠烈与牺牲的青玉螭纹佩,供奉在香烟缭绕的祭坛之上,紧挨着冉氏列祖列宗的灵位。紧接着,他又认真地在一旁摆上了三册略显陈旧、边角已被翻得微卷的《论语》。这是王谦生前最后一段时间,作为太子少傅,亲自为他讲解启蒙的典籍。书页的空白处,还留有王谦清隽秀逸、饱含深意的批注,墨迹犹新。
祭坛前,小小的冉智跪下,用尚且稚嫩却清晰无比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背诵着:“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清脆的童声在寂静肃穆的太庙中回荡,那蕴含在古老经典中的、关于责任与担当的力量,与眼前这玉碎人亡、即将血战千里的悲壮现实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撼人心魄、催人泪下的力量。仿佛是一种文明的传承,一种精神的交接。
“呜……”
突然,跪在祭坛角落阴影处的一个宫女,再也无法抑制内心奔涌的情绪,发出了压抑的、破碎的痛哭声。她并非普通宫女,而是王谦府上的绣娘,因手艺精巧绝伦曾被临时召入宫中帮忙缝制礼服。此刻,她的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件即将完工、针脚细密、却永远无法送达的出征战袍——那是她在听闻王谦奉命出使后,心怀忧惧与祝福,偷偷连夜为他缝制的,一针一线,都寄托着祈愿平安归来之意。
董皇后没有阻止她的哭泣,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将那个颤抖的、单薄的身躯轻轻揽入自己温暖的怀中,自己的眼角,亦有清泪无声滑落,滴落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碎裂成晶莹的悲伤。这泪水,不仅是为一位忠臣的逝去,一位良师益友的永诀,也是为了这即将被复仇战火彻底点燃的万里江山,为了那前路未卜、生死难料的征途,也为了身边这过早承担起沉重国事的稚子。
这一夜,邺城无眠。帝王的誓言在武器库中回荡,太子的诵读在太庙中萦绕,宫女的悲声在深宫中低咽,与无数寻常家庭为即将出征的亲人默默准备行装、反复叮咛嘱咐、彻夜缝补衣衫的细碎灯火与低语,共同交织成了一曲悲壮而深沉的前奏,在这素白之城的夜空之上,久久盘旋,凝聚着力量,也弥漫着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