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来自无数梦境集合体的,濒死前的哀鸣。
大战落幕后的第七日,西疆的天空才终于舍得放晴。
一道焦黑的影子撕裂云层,直坠而下。
青羽童子残破的羽翼几乎无法支撑他的体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落在林歇那间简陋木屋的石阶前。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布满裂纹的金属残片,正是净梦仪的核心。
气若游丝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中挤出:“赢了……梦蚀兽……被万千梦境反噬,柳如镜……化作了灰烬……”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却带着一丝茫然,“可……可大家都说……好像少了点什么。”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歇走了出来,他身上还穿着粗布农服,脸上看不出喜悲。
他蹲下身,没有先去扶起重伤的青羽童子,而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枚滚烫的残片。
他随手将其放在门边的灶台上,金属与石头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仿佛那不是决定世界命运的神器,只是一截等待燃烧的柴火。
“少了‘必须找到我’的借口罢了。”林歇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青羽童子的耳中。
青羽童子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想反驳,想说这胜利何其重要,却在对上林歇那双平静如古井的眼眸时,瞬间失语。
那双眼睛里,没有救世主的光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承载了千年的风霜,终于盼到了停歇的时刻。
林歇将青羽童子扶进屋,又默默地端来一碗清水。
做完这一切,他便不再言语,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逐渐西沉的太阳。
当夜,林歇做了一个梦。
他不再是那个身处万千光丝中心、被迫聆听所有祈愿的神,而是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灯海之中。
每一盏灯,都亮得温暖而安宁。
灯海的中央,忘忧婆婆静静站立,她手中的铜铃已然变得完全透明,仿佛一块纯净的水晶。
她看到林歇,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崇敬,只有长辈看待孩子般的慈爱。
“孩子,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她的声音空灵而温柔,“不是等你成神,而是等你终于敢,不做神。”
她抬起手,指向远方。
灯海的景象随之变幻。
北方,凛冽的寒风中,石心儿正带着一群年轻的静枕师重建梦塾的废墟,他们的脸上没有悲戚,只有坚韧和希望。
南方的水乡,莫归尘解散了森严的戒律堂,设立了一座名为“共眠庭”的亭台,无数曾因噩梦而惊惧的人在此围炉夜话,分享彼此的梦境,互相慰藉。
西方的村落,裴元朗褪下一身戎装,坐在村口的槐树下,耐心地教一群孩童如何用最简单的草叶编织梦笺,记录下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东方的江畔,云崖子将最后一捧归梦石的碎片撒入滚滚江河,石碎随波逐流,让每一滴水都带上了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看,”忘忧婆婆的声音再次响起,“灯,从来不是由某一个人点亮的。它只是在风吹到了该亮起来的地方时,自己亮了起来。”
林歇望着那些熟悉的身影,他们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再是围绕着他旋转的星辰,而是自己就能发光发热的恒星。
他心中那根绷紧了太久的弦,似乎在这一刻,悄然松动了。
他醒了过来,天光微亮。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正在轻轻推他,是小黄。
那条老狗正用爪子小心翼翼地把他往床的里侧挪,似乎想给自己也腾个位置。
林歇坐起身,忽然察觉到屋外异样的安静。
不是空无一人的死寂,而是某种……充满了人的气息的寂静。
他披上外衣,推开门,随即愣住了。
木屋的周围,不知何时围满了人。
他们不是信徒,没有狂热的眼神和虔诚的跪拜。
他们是附近的农夫、路过此地的匠人、四处云游的散修。
每个人都离得远远的,只是默默地在屋前的空地上放下一件东西——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半满的白米;一小匹浆洗得发白的棉布;几支不知从哪里采来的、还带着露水的野花。
他们放下东西,便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试图靠近,更没有人跪下。
他们的目光落在紧闭的木门上,仿佛只是想来看一眼那个“也曾累得睡着了的人”。
原来,世界的回报,不是神坛与供奉,而是“请你好好休息”的默契。
林歇眼眶微热,他走出屋子,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老槐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在那里。
裴元朗正被一群孩子围着,教他们编织草灯笼。
老人的手指虽然粗糙,却异常灵巧,一根根稻草在他手中翻飞,很快就成了一个小巧的灯笼雏形。
他看到林歇,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随手递来一根柔韧的稻草:“来,你也做一个。”
林歇接过,学着老人的样子,笨拙地编了几下。
稻草在他手里总是不听使唤,最后编出的灯笼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哈哈哈,林歇哥哥好笨!”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哄堂大笑,笑声清脆,不带任何恶意。
然而,那个小女孩笑完,却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从林歇手中抢过那个丑陋的灯笼,宝贝似的捧着,让一个大孩子帮忙挂到了老槐树的枝丫上。
那个歪扭的草灯笼,就这样和一串串精致的灯笼挂在了一起,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那一刻,林歇忽然觉得,压在自己肩上那座名为“责任”的无形大山,真的被一阵风吹散了。
深夜,林歇回到屋中,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吹灭了灶台上那盏为青羽童子留的油灯。
然后,他躺上了那张坚硬的木板床。
这是无数个日夜以来,他第一次不是因为力竭而倒下,而是因为困倦而躺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星空。
那停滞了无数岁月的星轨,依旧没有转动,但此刻看去,却不再像一双严厉审判的眼睛,反而更像一次漫长而温柔的眨眼,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他闭上眼,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而在无人能够察觉的虚空之中,在那片埋葬了旧神的坟园里,一直如雕塑般矗立的石傀子,缓缓地、郑重地单膝跪地。
他用巨大的石手,将一块晶莹剔透、完整无缺的愿碑残片,深深埋入了脚下的泥土之中。
“第九块愿碑……已寻得,”他的声音低沉如磐石摩擦,“其名为……‘凡人可眠’。”
随着他的低语,大地深处,九道尘封已久的光脉被同时点燃,瞬间贯通了整个大陆的灵脉。
从极北的冰原到南方的沼泽,从东海的潮汐到西疆的戈壁,整个世界的梦境,在这一刻,第一次真正地被连接成了一个完整而和谐的整体。
而这个庞大梦境网络的核心,它的起始与终点,它的风眼与根源,只是西疆一座普通村落里,一个正在酣睡中的农夫。
这一次,他的呼吸没有牵引出任何纷乱的梦境,也没有承载任何痛苦的祈愿。
大地之下,那刚刚贯通的光脉,如同沉睡巨兽的血管,随着他的每一次心跳,微微起伏,带动着地表的每一寸泥土、每一株草木,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共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