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间,一种名为“梦律司”的衙门在十二州遍地开花。
此司名义上推行“三息法”,要求修士每日入睡前必须静心三息,以求心神安宁。
但其真正目的,却是暗中设立“梦籍档案”,动用秘法窥探并记录下每一位修士的梦境,美其名曰“防伪肃邪,杜绝梦魇惑心”。
风气愈演愈烈,青州梦律司甚至颁布了一卷《安眠品阶录》,荒唐地将修士能否做出“祥瑞之梦”列为评判其心性、决定其晋升的关键依据。
所谓祥瑞,无非是梦见金光、灵鹤、或是天降甘霖之类毫无意义的景象。
一时间,人人自危,不敢有丝毫杂念,连睡个安稳觉都成了一种奢望。
莫归尘巡查至青州城时,正撞见一桩审判。
堂下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面色惨白,浑身发抖。
他的罪名,是连续三晚梦见自己病重的母亲撒手人寰。
主审官手持一枚光华流转的玉牒,冷声宣判:“梦为心声,你屡做此等不祥之梦,足见心志不稳,于慈母亦有怨怼之念。着即禁闭于静思崖,反省七日,待梦境重归祥和,方可释出。”
少年闻言,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绝望地哭喊:“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太怕娘亲离我而去……”
“怕,便是心魔之始。”主审官神情漠然,挥手示意执法者将少年拖走。
莫归尘站在人群后,亲眼目睹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那枚记录着少年“罪证”的玉牒,看着少年被强行捂住嘴带走的背影,看着周围百姓敢怒不敢言的麻木神情,胸中积郁的怒火终于如火山般喷发。
他一步踏出,身形如电,瞬间便至堂前,在那主审官惊愕的目光中,一把夺过玉牒。
“啪!”
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问心玉牒在他掌中化为齑粉。
“这不是治梦,是审魂!”莫归尘声如寒冰,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所有人心头的重锤。
他环视噤若寒蝉的梦律司官员,眼中怒火足以燎原,“以臆测定人善恶,以幻梦断人生死,尔等与邪魔外道何异!”
风暴在官府高堂之上酝酿,而在青州城最不起眼的巷尾,另一场无声的变革正在悄然发生。
林歇换了身灰扑扑的短打,脸上抹了些灶灰,蹲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支了个破木板。
木板上放着个陶罐,里面是些黏糊糊的褐色糖块。
他扯着嗓子,用一种略带沙哑的市井腔调吆喝着:“卖瞌睡糖嘞!吃了能梦见自己当掌门、娶仙子!不好不要钱!”
这等粗鄙的吹嘘,本该引人嗤笑。
但在这座连做梦都得小心翼翼的城市里,这句“梦见自己当掌门”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人们心中被压抑的渴望。
几个顽童最先忍不住,缠着父母花了几文钱买了一小块。
糖块不过是麦芽熬的,掺了点能让人心神松弛的忘忧草灰,味道甜中带涩。
孩童们咂摸着糖,满脸都是对梦境的期待。
渐渐地,一些成年人也悄悄围了过来,眼神躲闪,却又忍不住投向那陶罐。
一个巡街的梦律官在巷口徘徊了三圈,最终还是趁着没人注意,低头快步走来,丢下几枚铜板,抓起一块糖塞进袖中,做贼似的匆匆离去。
当晚,异事发生了。
青州城内,从梦律司主审到各分部司官,近百名大小官员,无论身在何处,竟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他们不再是威风凛凛的掌权者,而是回到了幼年时的私塾。
昏黄的烛光下,他们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遍遍背诵着拗口的经文。
稍有错漏,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便会举起那把油光发亮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抽在他们手心。
那疼痛无比真实,那羞愧无地自容,那无力反抗的绝望,一如当年。
翌日清晨,这近百名官员几乎是同时从冷汗涔涔中惊醒,手心仿佛还残留着戒尺的灼痛。
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恐。
那场梦,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们回想起了自己最初也是最卑微的模样。
再去面对那些梦籍档案,面对那些被他们判定为“心志不稳”的人,他们只觉得那审判的目光仿佛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当日,近百份请辞审查职务的文书,雪片般堆满了州牧的案头。
城中暗流涌动,柳如镜循着一股被强行扭曲的梦境气息,拄着竹杖,悄然入城。
他双目虽不能视,心咒却早已如蛛网般铺开,探入了这座城市的地下深处。
在一条僻静的墙根下,他停住了脚步,枯瘦的手指抚摸着冰冷的青砖。
“找到了。”他低声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以为挖个坑,埋点‘誓碑摹片’炼成的‘正梦阵枢’,强行把所有人的梦都修正成一潭死水,就是安宁?天真。被压抑的哭声,是不会消失的,它们只会汇聚在地底,迟早会变成一场掀翻所有人的地震。”
“说得好。”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歇正蹲在那儿,旁若无人地啃着一块干饼,闻言含混不清地赞了一句,“这饼有点硬。”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压低声音问道:“我看了,那阵枢就在城主府地下。若我现在出手,一剑毁了它,他们会说我干涉青州自治,倒给了那些人借口。”
柳如镜沉默了片刻,竹杖在地上轻轻一点。
“那就别毁。”他忽然说道。
林歇一愣。
“让它自己崩。”柳如镜的笑容里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林歇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当夜便唤来小黄。
那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土狗,却在一炷香内,悄无声息地衔来了十枚闪烁着幽暗光芒的“痛梦晶核”残片。
这些残片是上古大能愧悔之心的结晶,本身并无善恶,却能如镜子般照映并放大深藏于人心的愧疚。
林歇将这些残片碾成粉末,混入了城中十口最重要的水井之中。
变化,从第七日开始。
所有饮用过井水的青州城居民,无论官民,无论修士凡人,皆开始重复地做同一个属于自己的梦。
一名平日里收受贿赂、克扣粮饷的仓官,夜夜梦见自己置身于饿殍遍野的荒原,无数双干枯的手伸向他,撕扯他的血肉,嘶喊着“还我命来”。
一名曾为讨好上司而制造冤案的执法者,每晚都梦见那被冤死的魂魄披头散发地坐在他床头,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我冤不冤?你心安不安?”
一名习惯于粉饰太平的文书,则梦见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变成滴血的锁链,将他层层捆绑,拖入无尽的墨海……
梦境真实到令人发指,真实到无可否认。
白日的体面与伪装,在夜晚被撕得粉碎。
恐慌、忏悔、崩溃的情绪,如瘟疫般在全城蔓延。
终于,在又一次审判“不祥之梦”的公堂上,那名接替了辞职同僚的主审官,在听完堂下之人的梦境陈述后,突然面如金纸。
昨夜,他梦见了自己为了晋升,而对恩师的求助视而不见,最终导致恩师含恨而终的场景。
他看着堂下那个与自己曾经何其相似的、充满恐惧的眼神,心中那根名为“良知”的弦,应声而断。
“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疯了一般冲向堆积如山的梦籍档案,将其全部撕毁,抛洒上天。
“我们才是该被审判的人!我们才是!”
纸片如雪,漫天飞舞。
这一声嘶吼,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消息传开,十二州梦律司接连爆出内部官员叛离哗变,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正统体系”,竟在短短月余间,如沙塔般轰然倾颓。
风暴的中心,林歇早已带着小黄悄然离去。
城外十里坡,一座破庙里,他借着月光,在一张粗糙的草纸上写下一封信。
信中没有署名,甚至没有称谓,只在末尾处,用他那沾了些泥土的鞋底,用力盖了一个脚印。
信上仅有一句话:“管梦的人,先得敢梦见自己是个混蛋。”
次日清晨,奉天枢院之命前来接管青州、重建秩序的韩九渊,抵达了城门。
他预想中会看到一座混乱、失序、人人自危的城市。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满街百姓自发地将残存的梦籍档案投入火堆,孩童们在飞扬的灰烬中追逐嬉戏,放飞着画着各种鬼脸的风筝。
阳光照在人们脸上,那是一种久违的、坦然而轻松的表情。
韩九渊站在凛冽的晨风里,久久未动。
他手中紧握着那份旨在重塑“梦境秩序”的公文,最终却缓缓走到火堆旁,将其扔了进去。
火焰升腾,吞没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条文。
他转身,从一个老者手中接过一把扫帚,默默地扫起了满地的纸屑。
而在遥远的归梦台遗址,云崖子拄杖立于残破的石台之上。
他轻抚着归梦石上那道深刻的裂纹,感受着从青州方向传来的、那股压抑尽去后自由奔放的梦境洪流,不禁喃喃自语:“这一局……是他在睡梦里走的棋。”
话音落下,他忽然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望向遥远的北方。
今夜的月色,似乎有些过于清冷了。
风中带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寒意,那并非季节的更替,而是一种源自天地法则深处的、微不可察的悸动。
云崖子的手指在归梦石的裂纹上猛地一顿,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凝重。
“旧的规矩破了……”他轻声说,仿佛在回答一个无人提出的问题,“可醒来的,似乎不止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