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传伍缮文书至。
苏礼展牍一阅,即令其治一物。
未逾一日,木虎已成,他执之掀帘入帐。
霍去病凭案对军图凝眸,闻声未抬首。
他趋前,执木虎置案上,欠身低言:
“将军,于长史处,我已假公事近试之,彼初斥我有所图,言认庶女自贬身份。提及将军,彼未即拒。昨日伍缮回文,言其小女昔年走失所遗有一物,我令高阳仿造一具。”
去病抬眸,指节摩挲木虎,转半圈而问:
“你欲令玉儿佩此?”
“是。”
他躬身
“令其贴身藏之,若于长史见而问,便言阿母葬时,于墓侧得之——余事不必多言。”
去病眸色沉凝,复问:
“你言‘事已成半’,此半者,乃其未直拒乎?”
“正是。”
他颔首
“彼未逐我出帐,便是转圜之机。我连日言玉儿,彼早察有故,今既挑明,反无猜忌之由。”
“另一半,独赖此木虎?”
去病声含审视。
“非独也。”
苏礼垂眸
“于长史妻久疾无嗣,彼亦不纳妾,心必有阙。玉儿曾从其学字,本有几分熟稔。此虎若触其旧事,未必不动心。还劳将军叮嘱玉儿
——只言此物能护身,令其贴身存之,有人问起,依此说辞答之。”
他顿了顿,抬眸直视去病:
“切不可提于长史。”
去病眉峰微挑:
“你乃其亲兄,此事你去叮嘱,岂不更顺?”
苏礼垂眸摇头,苦笑一声:
“我若往,玉儿必追问‘何以当佩’‘何人会问’。彼心思缜密,问多则记辞如诵,一慌便露馅。”
“我往叮嘱,她便不问?”
去病唇角微勾。
“将军开口,她只敢听。”
苏礼垂眸欠身,声音放轻
“她敬你,你言‘照做’,她便不敢多问。纵知是谎,亦只念‘不可违将军令’,反倒比琢磨‘为何’更自然。”
去病沉默片刻,抬手取过木虎,指尖轻叩虎身:
“你倒把她性子摸透了。”
“自小一同长大,她哪处吃软、哪处吃硬,我尽知。”
苏礼垂眸低言
“她虽温顺,却不喜说谎。若我逼她,答时眼神必飘;将军嘱托,她是‘遵令’,心虽有愧,却会逼自己答得实在。”
去病起身,将木虎揣入袖中:
“那便此刻唤她来。”
“将军稍待!”
苏礼急趋半步拦之
“勿提‘于长史或见她’,只言‘往后见官员,言行仔细,带物压惊’
——方自然。若于长史真问,玉儿只说‘捡来的,看着亲切’,勿多言细节,言多易错。”
去病按案之手微顿,眸色沉凝:
“你倒把错处都算到了。”
“此事容不得错。”
苏礼声沉如石
“于长史乃陛下近臣,一步错,不光玉儿无指望,还恐连累将军。彼处已有松动,若认义女,良家子身份比军功稳当
——还有一事,我念漠北道远,风霜重,急行军需半月,玉儿前阵子咳得端不稳药碗,真去了,药箱未背稳便倒地,届时非挣功,是添累赘。认亲只需顺水推舟,既保她安全,又了将军心事。”
去病沉默片刻,道:
“军中带伤士卒不少,她若想去,原该让她试。我原想,让她跟着见识,将来做我妻,亦非只会守帐之女。”
“此次漠北之战,将军不可分心。”
苏礼躬身进言
“况于长史纵认她,若见她落病根,心能无芥蒂?你娶她,亦是盼她活。”
去病眉峰微蹙:
“可,便让她留代郡,或先回霍府,想起上次...”
“我去跟代郡医署打招呼,言将军特批她留驻,名唤历练,实则养伤。”
去病颔首,抬袖挥斥:
“令卫士备些暖炉。传苏玉入帐!”
苏礼欠身应诺,转身退下。
苏玉入中军帐,见去病俯首拨弄算筹,忙趋前躬身垂首,侍立待命。
“识算筹否?”
她摇首,目光落案上竹棍
——昔见兄长用之,曾问数语,他算账时无暇应答。
去病释竹棍,轻唤她近前。苏玉见他推筹至案边,叩竹棍:
“前教你一至十,记否?”
“记得。”
去病拈筹:
“此竹棍即数,听好——”
哗啦一声,筹列案上。
“横置一棍为五,竖置一棍为一,一加一即两竖,满五换横棍。”
“那六,可是一横加一竖?”
他蹲身,案上布棍:
“横棍在上,竖棍在下。”
复添两竖
“此为七,依此法推之。”
她见其一横下排四竖,忙问:
“那十如何?”
“已会摆?”
她急点头
——算筹看似繁复,悟之甚易。
去病推筹:
“五加二,几何?”
她凝神,摆一横两竖。
“三加一?”
撷四竖棍排之。
去病瞥之:
“先练一加二,累至十,再倒减。待十加一摆顺,再学新的。”
苏玉伏案拨筹,觉胜认字多矣
——字之笔画缠绕,筹之横竖明了。
正入神,去病忽问:
“悟矣?”
“已悟,将军,不难。”
“复述。”
“竖棍一为一,二为二,满五换横棍。六至九,上横下竖——”
她置一横,下排四竖
“此为九,满十进位。”
挪一竖至左:
“进十左竖一,二十左竖二,依此类推。”
她凝眸左右筹,惑然问:
“将军,左之一与右之一无别,若看错怎处?”
去病忽起,自后近前,伸臂圈她手覆筹上,她心跳如鼓。
其声贴耳畔落,含药气清苦:
“右为个位,管一至十;左为十位
——如十五,右摆一横一竖,左竖一。”
去病握她手,指尖案上疾走
——左竖一,右横一:
“此为十五。二十加几,右添几棍,满五换横。此为基础,懂否?”
苏玉忙颔首,转头望之,见其勾唇而笑,眸含促狭:
“蠢,算筹尚学不会。”
他望其之态,令她颊骤热
——她非不会,加减乘除皆通,唯装笨求其多教,冀多亲近耳,忙垂首:
“将军肯教,我必勤习。”
去病伸指,将她额前碎发别入耳后。
苏玉下意识抬眸,复忙侧首,后背紧贴其胸膛,隔甲可感暖意。
去病握她手置案下轻搓,待手暖,问:
“此几日服药,身子可好些?”
“已愈大半,兄长予厚衣,不复畏寒。”
去病眉峰一蹙,斥道:
“那日你蠢甚!为一方破帕,竟不惜性命,折腾得这般模样!”
苏玉闻‘帕子’二字,忽忆昏迷前攥于手,醒后不见,垂首声虚:
“将军,帕子…是你收去了?”
去病默然,探怀取那方蜀锦帕,掷于案上:
“帕子,本将收回。”
“将军!”
她急趋前,声带恳
“我保证,日后再不妄为捡帕,将军还我吧…”
“帕子乃死物,人是活的!”
去病声陡高
“本将在侧,你要此物何用?”
言毕,她怔住,去病亦觉失言,别首轻咳数声。
她结结巴巴:
“那…那我不要了。”
“不要?”
去病抬眸,眸含审视
“说清楚——不要何物?”
她垂首,拇指相搓,屏气不敢喘。
去病抬手斥之:
“不准抠指!记好——帕子乃死物,莫为无用之物送命,人活方为要紧,人死则万事皆空。”
苏玉忙收手,唯点头不敢言。
去病凝眸望之,缓声道:
“有些道理,你今未必懂,然需记牢
——人死不能复生。日后无论你兄,或是我…纵我等皆不在,你亦需好好活,听明白否?”
“我不想你死。”
苏玉抬眸望之,脱口而出,心搏如鼓。
“人终有一死。”
去病声沉如石
“战场上士卒,朝不保夕
——死于匈奴刀下,是为国捐躯;为帕子送命,无一人怜之。我若战死,天下人会立碑书‘骠骑将军霍去病’;你若死…”
他喉结滚动,声含涩:
“谁会记得你名苏玉?唯我而已。”
苏玉眼眶发涩,去病忽攥其手:
“我要你活——看我打赢此仗,看你兄成家,同归长安…”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似火:
“我会娶你。”
苏玉心搏欲裂,眼前之去病,不复高高在上之将军,唯是恋恋不舍之恋人。
“我会好好活,将军必无虞。”
去病勾唇而笑,指尖蹭过其颊:
“本将非不死之身,人终有一死,唯惧匈奴未灭,身先死沙场——知你在帐中,我便有念想;念你在帐中等我喝药,我便能多撑数时。”
数语道尽心意,她藏心之事再也难压,泪夺眶而出。
“好,我应你,必好好活!事事听你言。”
去病忽将她揽入怀,她闻其心搏急切,只盼此刻时光停驻。
“我自侯府携你来,非让你为我死,是要你活看这天下。”
他下颌抵其发顶,声闷而沉:
“记好,帕子没了可再织,人没了便真没了。我知你心意,莫为这送命
——你命比帕子金贵。我活,你便好好活;我若死,你亦需活,听明白否?”
他松怀,苏玉挂泪望之:
“将军不会死,我愿陪在侧,与君共守,纵时日无多。”
“蠢货!”
去病取案上蜀锦帕,塞其掌心,复探怀取绳串木虎递之
“此几日去见于长史,便言本将令你留代郡,欲趁战前多识几字。彼若问此物件来历,就说…你阿母下葬时,于墓侧捡得。记牢了?”
她用力点头,收帕入囊,执木虎问:
“将军,何以令我留代郡?此虎…是于长史之物?”
去病凝眸望之,沉声道:
“此次出征,你若往战场,我会心分;且我要娶你,你之身份会成我软肋
——我可奏请陛下娶你,然日后若被人拿捏此事弹劾,我必舍你。”
苏玉懵然
——前刻温存,转瞬成舍弃。
去病顿了顿,续道:
“于长史若认你为义女,你便是官宦之女,我方能光明正大地娶你。纵陛下与文官有异议,亦不会以你身份说事。不让你往战场,一者你身子禁不得折腾,二者…那日你倒于我面前之态,我不想再睹。”
苏玉握紧木虎,思忖片刻道:
“好,我在代郡等你归,于长史处,我会斟酌应答。”
去病微微笑,默然间,二人相视之间,情意已传。
帐外卫士禀事,苏玉不知何来胆气,抬身飞快在其颊上一触,旋即起身,急步出帐。
去病呆立片刻,嘴角漾起傻笑,方唤卫士入帐。
苏玉归医帐途中,时而含泪而笑,时而泣下
——不求朝夕相守,但求曾有相知,此心此情,恰如此刻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