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召苏礼,沉声道:
“陛下已决于代郡发兵,你往医帐传令毕,还需督各营核员补阙,整肃部伍,令锐卒加练不怠。”
他拱手应喏退出,往医帐去。
苏玉执《内则》于案前,忆前日骠骑将军瞥向自己的目光,耳尖微热
——既喜,又恐失仪。
忽闻裴医令唤“诸人齐聚”,抬眼便见苏礼掀帘入内,知其刚从定襄归,遂抿唇微笑。
苏礼目光直落她身,沉声道:
“苏玉、李姮玉、徐佳丽、赵君儿,出列听令!”
四人闻唤皆一凛,忙从队列中趋出,垂手侍立。
他展开木牍,朗声道:
“骠骑将军令:
自今日始,医帐轮值送药易为抽签定人,抽中者不得推诿。李姮玉改任金创药副手,为期三月;苏玉罚抄药书,每日需毕一卷,三日不歇,总期一月;徐佳丽调往炊事帐,专司伤员汤药,为期一月;赵君儿
——因碰倒中军帐药炉毁却军药,笞十!”
苏玉愣了,此前已受罚,今何复罚?
苏礼旋即转身,将木牍递与郭医令:
“此乃军正司印信文书,敢劳医令监督执行。”
言罢挥手,雷豹领赵君儿往刑台,军正随往监刑。
他亦转身,径回中军帐复命。
午间歇息,医帐后空地上,四人围拢。
赵君儿揉着尚隐隐作痛的背,眼眶微红:
“苏医工,奴实未碰过中军帐药炉,何平白受笞?你能否寻苏掾问明缘由?”
徐佳丽攥着衣角,声调微扬:
“前番才受笞,今又调去炊事帐,日熬汤药,何时方休?”
李姮玉双手叉腰,瞥向二人:
“我乃良家子,原任医工长,今降为副手
——副手者,日日与血污伤口为伍,累胜抄书十倍!你等尚敢言不耐?”
“若非此前你行事不慎,我等何至今日再受罚!”
徐佳丽上前一步,急声道。
“吵亦无益!”
苏玉抬手按在二人中间,沉声道
“礼兄今日才回营,此令想来是将军所下,切记,若有人问起张屠之事,必一口咬定是他偷窥,与我等无干
——稍有差池,恐非仅受罚可比!”
徐佳丽闻言不再作声,转身取布囊收拾行囊。
帐后一时寂静,四人皆垂眸
——谁都明白,这罚绝非终了,怕是才刚起头。
赵隶归代郡后,终未主动寻过苏礼
——李姮玉一事,他心中仍有芥蒂。
这日。
马监令他送马簿至文书帐,不得已才动身。
见檐外雨密,取斗笠按在头上,冒雨往文书帐去。
行至半途,见一人冒雨小跑,忙侧身望去。
徐佳丽见有人拦路,急收步抬头,二人目光相对,皆是一怔。
赵隶认出是徐佳丽,见她背上负着药囊,问道:
“雨势甚急,何以不携斗笠?”
“往营中送药,走得急,竟忘了取。”
她脸颊沾着雨水,语声微喘,赵隶将马簿往怀中一裹,摘了自身斗笠,俯身按在她头上:
“戴上,送药毕速归医帐,莫再淋雨。”
说罢转身,大步往文书帐去。
徐佳丽手抚斗笠檐边,心中微暖,忙加快脚步往营中送药。
苏礼见赵隶浑身沾湿入帐,皱眉问:
“雨大如此,兄何不带斗笠?”
赵隶只将马簿递过,未发一语,转身出帐。
他捏着马簿,望其背影,心下纳罕:
近日未得罪他,何故作此态?
雨久不停,霍去病使人召苏礼入中军帐:
“来,陪本将弈棋。”
他闻言一滞,忙推辞:
“弈棋?将军取笑矣!六博棋道类兵法,一步错则满盘输,末掾愚钝,恐负将军指点。”
霍去病执棋笥一笑:
“本将教你,边学边下,何难之有?六博不过掷采行棋,比抄录文书易多矣。”
苏礼依言跪坐,见他取十二枚骨棋,在棋盘十二道线上一一排开;
帐外雨声敲檐。
帐内灯火在棋笥上轻轻晃动。
霍去病抬手丢过一枚竹骰,骰面刻着‘鱼’‘雁’‘雉’‘犊’‘豹’‘狼’,道:
“掷得‘鱼’可噬子,‘犊’能进位,记牢。”
苏礼颔首,捏骰一掷,得‘雉’。
霍去病伸手将他的骨棋往棋盘中央一推:
“雉飞三格,占此要道,可阻我棋路。”
苏礼目光凝于棋盘,见十二道线纵横交错,待第二局,他再掷得‘鱼’,霍去病便道:
“可噬我之‘雁’。”
苏礼指尖微顿,骨棋在棋盘边轻磕,眉宇间带丝犹豫。
霍去病见状冷笑:
“平日抄录文书倒利落,弈棋却如刚入营之兵卒。”
苏礼连忙赔笑:
“‘鱼’可噬子,‘狼’能破局,将军莫不是借棋言军务?”
霍去病捏着骨棋往前挪了一格,语声轻缓:
“忆昔年在侯府,你性子比本将如今还傲,此数年倒磨顺了。”
苏礼再掷得‘鱼’,抬手吃掉对方一枚棋,道:
“侯府旧事虽远,末掾不敢忘
——那时玉儿劝将军饮药,恃的是情分;如今将军护我兄妹,恃的是权衡。情分与权衡,原是一事。”
霍去病盯着棋盘走三格,语沉:
“本将如今所有,皆是陛下所赐。能将你兄妹从侯府接出,已是不易。”
“官话虽虚,实是自保之道。”
苏礼接话道
“将军身处风口,末掾若满口肺腑,反倒易给将军招祸。”
“少来这套官话。”
霍去病抬眼看向他,目光锐利
“张屠之事,陛下迟早会知,秋猎需提前预备。过些时日你随我回长安,要向陛下禀明秋猎筹备之事。”
“诺。”
苏礼握着棋子应声。
“将军,此前伍缮禀,霍君嫄常遣人送乡味,某揣度她欲为夫君张朔谋职。遂私荐,托霍氏故吏出,今牒文已至
——张朔在郡署理文书,核户籍、编徭役簿,颇得郡守称许,已依乡评及郡守荐举,补为郡吏,掌乡闾文书事。”
霍去病落子的手微顿,抬眼望之:
“此事你此前未提。”
“此前未禀将军,盖恐张朔初任不稳,若有差池,扰将军战事之心。”
苏礼解释
“待郡守牒文确认其能任事,再禀将军,方敢放心。”
霍去病唇角微扬,指尖点棋盘:
“此次不算先斩后奏,你虑得周全,不冒进,是稳妥之举。张朔能得郡守认可,也算不负你举荐之力。”
顿了顿,又道:
“君嫄每遣人送乡味,为夫君谋、为宗族计,女子持家顾亲,原是常情。”
“将军所言是,末掾也是循常例回赠帛布盐豉,未逾规制,只显将军念及宗族之意。”
霍去病颔首,语沉几分,目光落苏礼身:
“还记得此前我曾告你,欲娶玉儿为正妻之事否?”
“末掾记得。此事难在情分,更在‘名不正则言不顺’。挛鞮提及身份之事,某尚未寻机问策,将军既开口,想来已算得‘正名’之径?”
霍去病捏棋转半圈,沉声道:
“定襄之事,陛下迟早会知。他容不得我因私废公——本将若有半字差池,玉儿便活不成。”
苏礼指尖在膝上轻叩,眸光微凝:
“将军是想以‘退’为进——先令陛下见将军‘可控’,再图‘不可替代’之局”
“此前我常将玉儿匿于身后。”
霍去病续道
“然定襄事毕,李敢定会向陛下禀明一切。事已至此,我只能坦陈与玉儿的兄妹情分
——隐瞒便是坐实‘异心’,万不能赌。”
他语气沉了沉:
“届时若我将你二人逐出军营,绝非舍弃,必保你兄妹无虞。你只需记:他日若有转机,务必护好舅父与我的后人。”
苏礼闻听此话,皱眉道:
“将军为我兄妹思虑至此,末掾自当分忧。将军心中若有顾虑,不妨直言
——我等自幼相识,即便不能解难,也可做个听言之人。”
“听言?”
霍去病将棋往棋盘上一放,垂眸看骨棋纹路
“这世上,原就无随心所言之地。此仗,我必须胜
——唯有权柄愈重,方能做想做的事。陛下曾言,我与他性情相似,故…我即是他,他即是我。”
苏礼垂眸抚过棋面,指尖在‘鱼’纹上轻叩:
“将军与陛下节律相合,方能借势——此中分寸,将军比谁都晓。”
霍去病忽抬眼,唇角勾起:
“此话,未吓着你?”
笑意倏收,语重几分
“陛下容我桀骜,我即当受其猜忌。陛下不敢为之事,我为
——如此方能存,唯是太险。”
他目光落在棋盘上
“此局棋,本将未赢。”
“将军棋路,从非险招,乃算准之‘险中求稳。”
说罢,苏礼掷骰得‘鱼’,抬手噬对方一子:
“方才将军言‘此局棋未赢’,怕是故留‘活口’?令对手觉‘可赢’,方为真稳。”
霍去病抬眼望去,唇角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