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吏持地契副本奔营,禀杜陵坊东段致仕太常卿旧宅最妥
——正堂五间、后寝四间,侧院带耳房,有老井可垦蔬圃,地契核县府无纠纷,原主户籍迁出记录存平阳县衙可查。
霍去病定此宅,令属吏赴内史府办过户,托霍氏族老暂管,由霍氏族老签字核验,再盖内史府印。
苏礼禀《宗族身份核验牒》等文书及觐见‘谒者’皆备妥,卫士已备马,霍去病出帐。
辰时刚过至未央宫司马门。
卫青着大将军朝服携舍人拾级来,二人相遇。
卫青问私宅在何处,霍去病答杜陵坊太常旧宅,待打扫接李姬。
卫青嘱勿挂公孙敖事,觐见提认祖。
公车司马令核验符节无误,引二人入殿。
未央宫前殿之内。
龙案上并置着《河西战报》《霍氏宗族身份核验牒》与《匈奴降众属国安置策》三卷文书。
卫青、霍去病身着玄端朝服立于左阶,苏礼手捧牒文副本与《战时记事简》立在右阶。
陛下端坐龙案后,指尖轻叩《河西战报》边缘,尚书郎持笔侍立一旁,预备将君臣对话录入《起居注》。
陛下先问霍去病,既阅河西战报,知斩折兰、卢侯二王、降浑邪部四万余、收休屠祭天金人,特询留兵守张掖、酒泉的粮草衔接细节,嘱务必说清勿漏。
霍去病拱手回禀:
拟留五千骑驻匈奴旧亭障,各配粮官;边营存粮十二万石(日耗二百石支半年),金城郡月调万石补。
苏礼拟‘按月核验簿记’,粮草到营共签防耗;
令降众善耕者属国垦荒,来春新粮补军食,休屠祭天金人送太常寺涤荡,待献高庙,坦言皆苏礼功,不敢掠美。
陛下转而看向卫青,询问其与太常、典属国合拟的‘属国’安置策细则是否可行。
卫青垂首应答:
已议定在扶风、冯翊设‘匈奴属国’,以浑邪旧部帅为属国都尉,另遣秩六百石汉吏监军,掌兵符、核户籍,安降众防作乱
——依《汉律·户律》,休屠王太子等居长安近郊官舍,未成年属少府任杂役、成年月报备无诏不离,均暂不授职。
卫青垂首声更低,冒死禀:
公孙敖元光六年击匈奴失道亡卒七千,已削爵为庶人;今元狩二年随出北地再失道,按《军律》当斩。
——敖愿以私产及‘合骑侯’余禄赎死,且未误粮草。臣愿作保,求准其赎死遣河东原籍,非诏不入长安、不近军营,后有战事再请戴罪。
陛下目停案上《汉律》简册‘赎刑’条文处,沉吟片刻:
“嗯,降众贵族便按此议,暂羁监管,不授职。公孙敖失道,本当论斩;念其愿以私产、残余爵禄赎死,又有你作保,且未误粮草转运,准其赎死
——削去所有残余爵禄,缴赎金二斤八两,仍为庶人,即刻遣返河东原籍;非诏不得入长安,非旨不得近军营
——若敢违令,以‘阑入’‘私与军吏交通’论罪,无赦。”
卫青叩首谢恩,言即传命公孙敖缴赎离京,不敢有失。
陛下令其起身,转考苏礼粮草调度之策,苏礼答分三路:
先锋携三日粮、主力携十日粮、民夫押粮车循规调度,细则存于《战时记事简》。
霍去病禀请认回霍姓,呈平阳所取核验牒文。
陛下以‘孝治天下’准其归宗,又暂定封赏,令二人归府候旨,独留苏礼再问简牍细节,议事乃止。
二人出前殿丹陛,廊下侍中率从者迎上,捧漆木食盘与锦盒,言陛下备常食饮品于东侧偏殿,待问完苏礼便召二人回议属国吏员名籍
——食盘盛温蜜浆、黍米糕,锦盒藏石青与月白蜀锦,为赏制朝服衬里。
霍去病问苏礼被留时长,侍中答最多两刻钟。
入偏殿见漆榻、炭盆,侍中候于外。
去病见其不时窥殿门,虽饮蜜浆,仍疑陛下独留苏礼之故。
前殿侧室。
陛下翻着《粮草调度策》简牍:
“你为去病筹‘绕山突袭策’,又拟粮草调度,倒比他帐中老吏还周全。”
苏礼垂首躬身:
“臣不过是记诵军法、记簿,不敢居功
——皆因将军信任,肯用臣之策。”
陛下抬眸含察,问:
“朕知你过目不忘,去病帐中簿记皆能默记,若其簿记有失,你当如何?他日若与朝臣生隙,你在侧又当如何处之?”
苏礼起身垂首,袖手应答:
“若簿记有失,臣必即时勘误,将军未察则直言,涉军务安危亦敢禀陛下
——臣掌记要,守的是大汉军法,非仅事将军。若将军与朝臣生隙,臣当谏其‘顾大局、避非议’,若谏而不听,臣不盲从,必禀陛下求示下。”
陛下微哂,自案侧锦盒取莹润白玉佩
“前日玉人送来的,你摸摸这痕
——好玉非天成,需懂行的人磨之、琢之、修之,一番‘工’夫下去,糙石方能成器。朕瞧着你心思细,这‘工’夫,你怕是下得比谁都深。”
苏礼急趋上前,双手过顶捧佩,心下慌促
——此‘工’似话中有话。
“多谢陛下赏赐,臣不敢当。”
“前番去病奏请复霍氏之姓,其‘借军功遂私愿、兼避卫氏嫌隙’之细虑,朕揣度,殊非去病烈性所能及。能解此中关节者,必与去病心性相契
——恰如懂玉者识佳料。”
苏礼听陛下话锋转淡,已明了一切,心口一紧,忙跪下垂首道:
“陛下明鉴!此计乃臣所谋,然臣此举,既为将军,更为陛下!臣自总角便与将军相伴,深知其因‘无族姓’遭几何白眼。为将军谋认祖归宗之策,乃遂其‘正名分’之愿。”
陛下审视着他:
“哦?如你所言,此计皆为去病?然你何以窥透朕之心思?此计看似稳妥,朕却不得不允啊!”
苏礼心头一慌,忙说道:
“臣不敢揣度陛下之意,所计皆为将军与陛下解忧,此番某为陛下带来,将军胞弟霍光,若可随陛下左右供事,霍氏一族唯忠天子,绝无半分二心。
——然,将军若知陛下拔擢其幼弟,便无后顾之忧,方能更专心于前线击匈奴、靖边患。”
陛下沉思片刻,抬眼道:
“你为去病谋虑甚周,且能窥朕心意,荐霍光入宫一事亦为其筹谋
——既明分寸,可知朕亦需此等贤才?”
苏礼躬身更深:
“臣驽钝,唯知遵将军令,不敢有旁念。将军之心意,即臣当守之本分。”
陛下挑眉:
“若他的心思,与朕的规矩相悖呢?”
苏礼抬头,目光恳切:
“陛下取笑矣。霍将军自披坚执锐从军以来,心中唯‘为陛下荡平匈奴’一事。其弓所射,乃陛下欲除之敌
——其刀所斩,乃陛下欲平之寇。臣随其左右,不过是随陛下之刀弓行事,不敢有半分偏失。”
陛下冷笑,声响脆亮:
“你倒善言场面之辞。是惧朕疑你与去病过从甚密,抑或真心如此?”
苏礼喉头微动,声音发沉:
“臣不敢欺罔陛下。臣父母早逝,将军待臣如至亲骨肉,臣所能为,唯为其分劳、护其周全
——然护其周全之法,在于使他永为陛下信重之将,不敢有半分逾矩之举。”
陛下追问:
“朕若让你离了他,来朕身边掌文书、理军务,你愿否?”
苏礼叩首:
“臣不敢从命。臣犹如将军马鞍之铁环,离鞍则无用。随将军前行,方能为陛下牵制匈奴之马足
——且将军府家丞暂缺,臣暂代掌家事;今将军姬妾已身怀六甲,臣为将军解后忧,令其于前线无牵挂。如此,既安将军之心,亦安陛下之心。”
陛下沉默片刻,半晌忽笑:
“你这铁环,倒认死理。去病的姬妾有孕,你倒连这层也顾着。”
“臣认的不是死理,是情义。将军对陛下的忠,臣看在眼里;陛下对将军的信,臣记在心里。臣夹在中间,只懂一件事:听将军的令,守陛下的规矩。”
陛下靠向龙椅背,笑意收了些,仍温和:
“既你替去病提了
——朕会让谒者去接霍光入宫,先任为‘郎’,跟着殿中郎官学仪轨、理朝会散简便好。”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苏礼身上:
“你得空便常入宫探视,也算替去病尽点心。等他学熟了仪轨,再让尚书酌情调去诸曹当差不迟。”
苏礼额角抵地,再叩首:
“谢陛下体恤!臣定会常入宫探视,也让他谨记陛下教诲,莫负陛下圣恩。”
偏殿炭盆余温未散。
霍去病正捏着漆耳杯沿出神,殿门忽然被轻叩三声,侍中躬身而入,手里持着一枚书‘前殿传召’的木牍符
——是陛下召二人回殿议事的符牒。
侍中先对卫青躬身道:
‘卫大将军’
再转向霍去病躬身道:
‘骠骑将军’陛下已与苏掾核完《战时记事简》,特令某来请二位回前殿,议河西属国吏员的选派名录。”
他递上符简,又往前凑半步,声音压低:
“还有件事要禀骠骑将军
——方才陛下已准了苏军谋的奏请,传旨让将军幼弟霍光入宫,先任‘郎’职,跟着殿中郎官学仪轨、理散简,往后就在宫里习事,也算替将军分些家里的牵挂。”
去病捏着杯沿的手指猛地一紧,眉峰拧紧,嘴角往下压
“嗯”
卫青瞧着他紧绷的侧脸,忙用眼神递过去:
“先议事。”
侍中瞧见霍去病神色,心下明了,未多言,躬身引着二人往外走。
霍去病行时心有愠怒
——苏礼先奏后禀,非止一次。此次谋划,或非始自此刻,难道在认祖归宗之前?
前殿内。
案上已铺开《河西属国吏员候选名录》,竹简按‘扶风属国’‘冯翊属国’分两列排开。
陛下见二人进来,抬手示意:
“站着说吧。属国都尉要掌部族安辑,监军吏员要掌兵符户籍,你等先说说,扶风、冯翊两处,选谁妥当。”
卫青先上前半步,垂首答:
“回陛下,臣与典属国议过:扶风属国多浑邪旧部,需选在部族有威望、且向汉之心诚者
——浑邪王的旧部帅多同,去年随骠骑将军击匈奴右贤王时,曾率部断敌粮道,立过军功,部族里的人也服他,可任扶风属国都尉;冯翊属国杂着休屠部残余,需选熟边事、能镇乱者
——故北地太守孙昂,守边五年,匈奴不敢近塞。”
陛下指尖停在的名字上,抬眼看向霍去病:
“去病觉如何?”
霍去病压火,声音扎实:
“臣附议。但监军吏员不能含糊
——属国都尉掌部族兵,若监军与都尉有边郡私交,易生串通之患,故监军必须是无边郡私交、行事刚正者,据《汉律?兴律》属国监军当避私交之条,每属国置秩六百石监军二员,一人掌兵符核验,一人掌户籍登记,避免监军与都尉结私。
——臣麾下李敢,素随臣理军府粮草事,去年查边营粮草时,连自己的族叔多报了三石粮都禀了臣,性情刚正不阿,可任扶风属国监军
——冯翊监军,臣虽与张汤有旧隙,然其前年查冯翊流民,户籍无一错漏,核户籍最细,为公事计,当举贤不避嫌,此人能防降众隐报人口。”
陛下闻言,指尖在的名字上圈了圈,颔首:
“李敢刚正,张汤细谨,妥。明日让尚书拟‘除书’,发往二郡,令多同、孙昂三日内到任,李敢、张汤随除书同去,不得延误。”
卫青、霍去病齐躬身:
“臣遵旨。”
陛下放下竹简,目光忽然落在霍去病身上,语气轻飘飘:
“对了,霍光入宫的事,朕已记下了。待你二人的封赏礼、庆功宴过了,再让谒者遣使去接他,先任‘郎’学仪轨,不用急在这几日。”
霍去病心里一凛,忙垂首,语气恭谨,未露不满:
“臣谢陛下体恤,让光在宫里学规矩,臣必专心战事,不负陛下托付!”
陛下抬手示意他起身:
“行了,今日议事到此,你等先归府吧。”
卫青、霍去病再行礼退出。
刚踏出殿门,去病捏着朝服腰带的手才缓缓松开
——他心里清楚,陛下这是借着霍光的事试探他。
卫青见霍去病神色沉郁,轻拍他手臂,侧首瞥了跟随在后的苏礼,见他垂首恭谨无波,又转回头,嘴角勾了勾。
二人行至殿阶,身后忽然传来侍中的声音:
“二位将军留步!”
侍中双手捧着录事竹简,趋步追上来,躬身垂首,垂眼未抬:
“陛下刚补了口谕
——早前苏掾奏请时,陛下得知将军姬妾有孕,特赏赐了补品,明日少府会送卫府,霍光入宫的事,说等封赏后接人,是怕扰了将军们的庆功兴致,将军勿挂心!。”
霍去病止步转头望着侍中,喉结滚动,拱手道:
“烦请替臣谢陛下体恤!”
他目光扫过身侧垂首的苏礼,没多言,转头对卫青道:
“舅父,走吧。”
攥着腰带的手,又紧几分。
侍中待二人转身走远,才直起身,捧着竹简快步回宫,入殿后立马趋步到陛下案前,躬身附耳,声音压得极低:
“骠骑将军谢过陛下后,未对苏掾多言,只与卫大将军一同离宫了。”
陛下听完,只淡淡抬眼:
“且看他的分寸,是否是朕要的分寸!”
顿了顿,其目光落回案上《粮草调度策》,轻点点简牍上‘苏礼’二字:
“主父偃当年能解诸侯之困,这苏礼…且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