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率领的近四千忠义营辅兵主力,浩浩荡荡抵达禹州城南门外。队伍排成长龙,旌旗招展,刀枪如林,虽大多是新兵,但经过严苛整训和一路急行军,行列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与寻常官军的萎靡截然不同。
此时的禹州城已彻底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四门紧闭,包铁皮的沉重门扇后方抵满了粗大的撑木。护城河虽不宽阔,但引入的活水在初春寒意中泛着冷光。吊桥早已高高拽起,铁索森然。
城墙之上,哨兵如钉子般伫立在各处垛口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远方。新补充的守城器械——滚木、礌石、熬煮金汁的大锅——已然就位,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紧张与焦灼混合的气息。
城郭附近的村落大多已空,实施了坚壁清野。能带走的粮食、布匹、铁器尽数运回城内,带不走的房屋草棚多被付之一炬,只留下断壁残垣和焦黑的土地,不给即将到来的敌军留下任何可资利用的东西。这番决绝,若非陈远果断派兵来援,给予了禹州抵抗的底气,是绝难做到的。
尽管如此,当王虎大军那如林枪矛和猎猎旗帜出现在南方官道上时,禹州城头依旧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远比上次吴有名凯旋时更加持久而热烈的欢呼声。
这声音汇聚成浪,冲上云霄,驱散了几分笼罩城池的阴霾。这欢呼声中,除了喜悦,更是一种看到坚实依靠后,从心底涌出的、近乎本能的如释重负。
吴有名的胜利像是一剂证明实力的强心针,而王虎这数千主力的抵达,则如同在摇摇欲坠的堤坝后,筑起了一道令人安心的血肉长城。
城北“济生堂”药材铺内,掌柜李复正指挥伙计将最后几袋易于储存的药材搬进地窖。听到外面震天的欢呼和越来越近的、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他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脸上忧色稍减,对一旁帮忙的妻子低声道:
“听这动静,是王将军的大军到了……这下,心里总算有点底了。”
虽然依旧担心即将到来的大战,但援军的抵达,无疑给了他和无数像他一样的升斗小民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城墙上,被征召来的青壮王三,扶着冰冷的垛口,看着城外那绵延不绝、盔甲反射着微弱天光的队伍,长长舒了一口气,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赵兵:
“看!这下总算踏实点了!这么多人,闯贼想来也没那么容易打进来吧?”
赵兵看着城下蜿蜒如龙、秩序井然的大军,眼神复杂。他撇撇嘴,语气带着惯有的挑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人多顶什么用?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多得是!闯王手下几十万大军,那是实打实打出来的!这点人……哼,守不守得住,还得两说。”
他虽然嘴硬,但心里也清楚,有这支看起来就不一样的生力军在,禹州恐怕不是那么好啃的了。
王三这次听清了,有些不悦地反驳:“你这人,尽说丧气话!陈将军的兵能打!吴将军不是刚赢了?我看王将军这队伍,走路都带着一股劲儿,你就不能盼点好?”
赵兵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城南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沉重的吊桥放下。王虎与迎上前来的赵文奎、黄掌柜、以及先行抵达的吴有名等在城门处简单会面。
“王将军一路辛苦!大军如期而至,禹州无忧矣!”赵文奎脸上堆满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语气热切无比。
王虎抱拳还礼,声音洪亮,带着一路风尘却依旧中气十足:“赵大人客气,护卫地方,乃我忠义营分内之事!军情紧急,虚礼容后再叙。请赵大人即刻将四门防务指挥权移交于我,方便我军统一布防,应对贼寇!”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赵文奎连声应承,看向身旁的守备杨武。那杨武也是个明白人,深知如今禹州安危全系于忠义营之手,连忙上前一步,郑重拱手:
“末将杨武,谨遵王将军调遣!城防营上下三百余人,以及城内所有征召青壮,悉听王将军号令!” 姿态放得极低,毫无保留。
王虎点了点头,对这份干脆很是满意,不再多言,翻身下马,大手一挥,声如洪钟:“入城!各营按预定计划,即刻接管防务,不得扰民!”
命令传下,大军以什、队为单位,井然有序地通过城门洞,如同溪流汇入大川,涌入禹州城内。看热闹的百姓拥挤在街道两旁,既兴奋又带着敬畏,自觉地让出宽阔的道路。
看着这些虽然年轻但眼神坚定、步伐有力的士兵,许多人心中那块自闻警以来就一直悬着的大石,终于晃晃悠悠地落下了一大半。
王虎步行在熟悉的街道上,看着两旁有些熟悉的店铺和街景,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上次在此,他还只是陈远手下一个小小的队官,带着几十个弟兄,在这座城里与数倍于己的官军血战,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转眼不到一年,他已是一营游击将军,统兵数千,肩负一城数万军民之安危。走在他身旁稍后位置的周燧,心中更是波澜起伏,难以平静。他当初在禹州,还只是个为了一口活命粮、冒险为陈远他们带路夜袭官军营地的流民向导,朝不保夕,如今却已是副将,掌军务,参机要,人生际遇之奇,莫过于此。
一行人没有耽搁,直接进入州衙后院。此次参与核心军议的,只有王虎、孔林节、周燧、吴有名和四位千总为忠义营核心将领,以及赵文奎、黄掌柜这两位禹州实际上的代表,连那表明态度的杨守备也只是在门外听令,未被允许进入核心圈层。
厅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但气氛却因即将到来的大战而凝重异常。
王虎刚落座,便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赵大人,黄掌柜,闲话不提。禹州现在具体情况如何?钱粮,我指的是所有能调动的钱粮,到底还能支撑多久?守城器械,滚木、礌石、金汁、火油、箭矢,具体数目,储备位置?城内现有人口、可用的青壮确切数字?我要最实在的底数!”
赵文奎早有准备,连忙示意黄掌柜。黄掌柜取出一本显然经常翻看的册子,条理清晰地汇报,语气沉稳:
“回王将军,已彻底清查。府库及从士绅处征调、购买的粮食,合计约一万两千石。若仅供应将军麾下四千人马、原守备营、衙役及必要工匠,约可支撑三月。但,”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城内现聚集百姓已近六万,每日消耗巨大。若将他们也计入,所有存粮,即便严格配给,恐亦不足一月之需。守城器械方面,大小滚木礌石各城段储备合计约五千件,火油约五百斤,箭矢约三万支,工匠仍在全力赶制。城内十六至五十岁男丁,登记在册者约八千人,已按保甲初步编练,可协助守城、运输、救护及维持秩序。”
王虎眉头紧锁,粮食,始终是悬在头顶的第一把利剑。他看向孔林节。孔林节微微颔首,示意他已知晓,并会设法统筹。
这时,吴有名沉声开口,带来了最新也是最紧迫的军情:“王将军,诸位,我的夜不收已与田见秀派出的游骑多次交手,互有折损。根据他们冒死送回的情报和抓获的舌头口供相互印证,田见秀所率前锋主力,距禹州已不足一日路程,最迟明日午时,其先锋斥候必抵城下!”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语气更加凝重,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据探查,田见秀此次带来的,是其能战的本部精锐。其中真正的老营核心,约三千骑,皆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装备精良,悍勇善战;
另有经过一定整训、装备稍次的步卒约五千;此外,还有数量极为庞大、被驱赶在前的各路新附流民,具体人数难以精确统计,但望去漫山遍野,络绎不绝,保守估计……不下三万之数!这还只是能看到的前队!”
“不下三万人?!”赵文奎忍不住惊呼出声,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茶杯差点掉落。黄掌柜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具体而庞大的数字,一股寒意还是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这还只是田见秀一路偏师!若是李自成主力尽至……
厅内一时寂静得可怕,只闻炭火盆中木炭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众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