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正月初四。
暮色如墨,细密的雪粒子开始敲打黑风寨大营的帐篷,发出沙沙声响,仿佛无数细小的鬼魂在窃窃私语。中军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在陈远和麾下众将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铁骨手中那封刚刚送达的密信上。
信纸皱巴巴的,边缘沾染着污渍,字迹潦草而颤抖,显是书写者在极度紧张和惶恐中仓促写成:
“罪官襄城守备张勇顿首百拜陈将军麾下:襄城沦陷,罪官迫于形势,开门揖盗,罪该万死。每思及此,寝食难安,汗透重衣。今察马三刀部众盘踞西城,日夜劫掠,军纪荡然。其部下多酗酒赌博,城防空虚至极。西门守卒多罪官旧部,心向朝廷,久受山贼欺凌,皆愿戴罪立功。若将军不弃,请于明晚亥时移驾西门,罪官必亲开城门,以赎前罪于万一。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只求将军念在罪官迷途知返,留我残躯,余生愿效犬马之劳,虽死不恨。”
帐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火噼啪和帐外风雪的呜咽。王虎第一个打破沉默,声音如同闷雷:“这厮反复小人!当初开门放贼的是他,如今卖友求荣的也是他!将军,不如将计就计,待城门一开,末将先取他首级祭旗!”
李二狗双眼通红,咬牙切齿:“这狗官!若不是他开门,我伏牛帮三百多弟兄何至于折损大半!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陈远抬手止住众人,目光如炬,扫过一直沉吟不语的孙铁骨:“孙大哥,你怎么看?”
孙铁骨捻着颌下短须,目光深邃:“张守备贪生怕死,首鼠两端,这是确凿的。但正因如此,此刻他走投无路,想要卖城求活,倒显得可信。而且,他信中所述西城守备情况,与这几日哨探回报的消息完全吻合。马三刀部纪律涣散,日夜在城内劫掠享乐,城防形同虚设,确是事实。”
陈远微微颔首,手指在粗糙的襄城地图上西门的标记处轻轻一点,仿佛已经触摸到那座冰雪覆盖的城门:“既然如此,我们便成全他。”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密信回复张守备,若此事成功,不但既往不咎,还可许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差事。时间就定在明晚亥时正,风雪无阻。”
他环视帐中众将,目光锐利如刀:“孙大哥、王虎,你二人精选一千五百精锐,务必在亥时前秘密运动至西门附近雪林中潜伏,人衔枚,马裹蹄,不得有半点声息。王二牛、韩猛,各领一军,提前封锁通往北门、东门的要道,防止溃兵流窜,务求全歼,不使一人漏网。”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记住,入城后首要目标是擒拿牛五、马三刀、吴敬贤等首恶。这些人或为祸江湖,或为富不仁,竟敢与贼合谋,祸乱襄城,荼毒百姓,罪无可赦,一个都不能放过!”
“得令!”众将齐声应诺,声震屋瓦,帐中顿时充满凛冽的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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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的襄城,在持续的风雪中显得格外阴郁死寂,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西城街道上积雪被踩得泥泞不堪,混合着不明污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几具冻毙的乞丐或反抗者的尸体蜷缩在墙角,覆盖着薄雪,无人收殓,任由寒鸦啄食。
马三刀部下的山贼们依旧在肆意妄为,沿街的酒馆里传出粗野的划拳声和女子的哭泣声,大多数民宅门窗破损,屋内被翻得一片狼藉,值钱物什早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破碎的瓦罐和散乱的茅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张守备在冰冷潮湿的守备府内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窗外风雪呼啸,他的心比这天气还要寒冷数倍。他怀中紧紧揣着那封决定命运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终于,在傍晚时分,他咬紧牙关,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唤来几个最为心腹的军官。
“弟兄们,”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形势……你们都看到了。马三刀那帮土匪的德行,比流寇还不如!再这样下去,不等官军攻城,咱们这些人,不是被他们火并,就是城破之后给这些杂碎陪葬!今晚……今晚是咱们唯一的活路了。”
几个军官面面相觑,脸上都写着惊疑不定。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低声道:“大人,陈将军那边……当真靠得住吗?万一……”
“已经没有万一了!”张守备猛地打断,眼中布满血丝,从怀中颤抖着取出那封密信,“已经说定了!亥时开城!这是咱们唯一的投名状!事成之后,陈将军亲口答应,保全我等性命和家小!”他几乎是在低吼,声音却带着哭腔。
众人看着他扭曲的面容,沉默片刻,最终都重重点头。他们早已受够了山贼的颐指气使和白眼,自家的粮饷被克扣,妻女担惊受怕,此刻既然有条看得见的生路,哪怕再危险,也值得一搏。
与此同时,县衙内的牛五爷正对着一桌早已凉透的酒菜发呆。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马三刀部下的喧闹声和偶尔凄厉的哭喊,让他心烦意乱,又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知道,这座城从里面已经开始烂了。
“五爷,”一个亲信悄悄进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忧色,“西城那边……守备实在太松懈了,简直是不设防!巡逻的人都见不到几个,要不要……咱们自己派几个得力兄弟去盯着点?”
牛五爷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充满了无力感:“马三刀的人,咱们指挥得动吗?他现在眼里还有我这个‘五哥’吗?罢了,听天由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挥了挥手,示意亲信退下,独自望着跳动的烛火,眼神空洞。
而在西城一处抢夺来的富商大宅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宅院内灯火通明,喧嚣震天,与外面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马三刀袒露着毛茸茸的胸膛,搂着一个抢来的、面带泪痕的年轻妾室,正和手下十几个头目开怀畅饮。堂下杯盘狼藉,地上满是酒渍、骨头和呕吐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汗臭。
“弟兄们!放开了喝!放开了耍!”马三刀举起粗瓷海碗,喷着酒气嚷嚷,“这鬼天气,官军敢来攻城?冻也冻死他们!来了正好,让他们尝尝老子这口泼风刀的厉害!”他拍了拍腰间那柄厚背砍山刀,发出哐哐声响。
一个满脸谄媚的头目立刻接口:“寨主说的是!有您这尊杀神坐镇,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磕头叫爷爷!兄弟们,敬寨主!”
“敬寨主!”众人哄笑着举碗,继续推杯换盏,醉生梦死,完全没把城防放在心上,更不知灭顶之灾已近在咫尺。
与之相比,吴府密室内的气氛,则凝重得如同结了冰。吴敬贤、周老爷、郑员外等几个核心士绅再次秘密聚首,炭盆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毫无血色的脸。
“吴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周老爷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马三刀的人在西城形同虚设,几乎就是不设防!这要是官军趁这风雪夜来袭……城门一破,玉石俱焚啊!”
郑员外长叹一声,悔恨交加:“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何必与这些豺狼为伍!如今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吴敬贤猛地打断他,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等既已参与举事,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是‘首恶’!那陈远,心狠手辣,岂会放过我们?如今唯有硬撑到底!”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吩咐下去,今晚所有护院、家丁,全部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弓上弦,刀出鞘!若是情况不对,立即闭门死守!依托高墙,未必不能支撑到转机!” 他虽然说得强硬,但微微颤抖的声音却暴露了内心的绝望。他知道,所谓的“转机”渺茫得如同这风雪夜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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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将至,风雪更急,漫天飞舞的雪沫子遮挡了视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西门城楼上,只有零星几点昏暗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如同鬼火。几个负责值守的守军缩在背风的垛口后,拼命搓着冻得麻木的双手,踩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
“这……这鬼天气,真他娘要命!能冻掉耳朵!”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兵蜷缩着,声音哆嗦地抱怨道。
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卒凑近些,压低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王叔,我……我好像听说,张大人今晚……今晚要……”
“闭嘴!你他娘想死别拉着老子!”那姓王的老兵猛地一惊,厉声低喝,警惕地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四下张望,确认附近没有马三刀的监军头目,才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不想掉脑袋,就把嘴缝上!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
城下阴影里,张守备带着几十个精心挑选的心腹,如同暗夜中的老鼠,悄悄摸近城门洞。积雪很好地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留下的印记很快就被不断飘落的新雪覆盖。
“时辰到了。”张守备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制住狂跳的心脏,却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对身边最信任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那亲信会意,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特制的信号香,用火折子点燃。一点微弱的红光在雪地中顽强地闪烁了三下,随即熄灭。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城外不远处的雪林中,也亮起了三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光点,一闪即逝。
“动手!”张守备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猛地拔出腰刀,率先冲向城门洞里那几个正围着一个小炭盆烤火、昏昏欲睡的马三刀监军头目!
刀光在黑暗中骤然闪动,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热血喷溅在冰冷的城墙和积雪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凝结成暗红色的冰。那几个猝不及防的山贼头目,甚至连惨叫都没能完全发出,就带着惊愕和茫然的表情倒在了血泊中,生命迅速被严寒吞噬。
“开城门!迎王师!”张守备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声音在风雪中扭曲、颤抖,充满了恐惧、激动和一种解脱般的疯狂。
沉重的门闩被数名士卒合力抬起,“哐当”一声扔在冰冷的石地上。更多的人扑向绞盘,奋力推动。绞盘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声响,襄城西门,这座被视为天险的厚重城门,终于在这风雪交加的深夜,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了城外无边无际的、仿佛蕴藏着千军万马的黑暗!
“杀——!”
早已等候多时、如同蓄势待发猎豹的王虎,看到城门洞开的瞬间,眼中精光爆射,一马当先,挥舞着雪亮的长刀,如同下山猛虎般第一个冲了进去!身后五百精心挑选的刀斧手,如同决堤的狂潮,压抑着怒吼,汹涌而入!冰冷的甲叶撞击声、急促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
城头上那些还在打盹、烤火的山贼守军,直到如狼似虎的黑风寨士兵如同神兵天降般冲上城墙,冰冷的刀锋架到脖子上,才从醉意和懵懂中惊恐地清醒过来,意识到城门已失!少数凶悍之徒试图反抗,但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黑风寨精锐面前,如同螳臂当车,瞬间被砍翻在地;更多的则是魂飞魄散,发一声喊,丢下武器,像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孙铁骨沉稳如山的身影出现在城门洞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和喧嚣,传入每一个军官耳中:“一队控制城门楼,肃清残敌!二队直扑武库,不得有失!三队随我去县衙,擒拿牛五!四队包围马三刀驻地!五队、六队分别包围吴府、周府、郑府等所有参与作乱的士绅宅院,许进不许出,不得放走一人!”
一道道命令如同水银泻地,黑风寨的士兵们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迅速而高效地运转起来,向着各自的目标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