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正月初一。
天色灰蒙蒙的,新岁的朝阳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透出一片惨淡的白光,无力地洒在襄城街道昨夜凝结的血冰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寒风卷过街巷,带着硝烟未尽的气息、若有若无的血腥,以及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恐慌。
零星的爆竹声非但不能添喜,反衬得这座刚经历剧变的城池愈发死寂。几家门户贴着崭新的桃符,内里或许正为“举事”成功而暗喜;更多的则是大门紧锁,窗后藏着惊惶的眼,祈祷着祸事不会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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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吴记绸缎庄。
铺子的门板被暴力劈开,碎木茬子狰狞地外翻着。店内一片狼藉,价值不菲的苏杭绸缎、松江棉布被胡乱扯拽出来,揉成一团,践踏在沾满泥雪与暗红血渍的靴子下。几个穿着杂乱皮袄、外罩抢来或自备简陋皮甲的山贼,正兴奋地翻箱倒柜。金银细软被迅速揣进怀里,一个贼人甚至将一串铜钱挂在脖子上,发出叮当的响声。
王掌柜一早心惊胆战地赶来,见此情景,心如同被狠狠揪了一把,疼得直哆嗦。他壮着胆子,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前对着为首那个脸上带疤的头目作揖:
“各位好汉,行行好,高抬贵手啊!这是东家吴老爷的产业,都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啊!留些本钱,给小店一条活路吧……”
那疤脸头目乃是马三刀的心腹,诨号“破山刀”,正将一匹流光溢彩的蜀锦往肩上扛,闻言斜眼睨来,满口喷着隔夜的酒气:“吴老爷?老子们昨夜打生打死,刀头舔血的时候,他在哪儿享福?现在跟老子提自己人?滚一边去!”
“好汉,使不得啊!这账面还没盘清,东家那边……”王掌柜情急之下,下意识伸手想去拦那匹蜀锦。
“去你娘的!”破山刀戾气陡升,想都没想,反手抽出腰侧冰冷的佩刀,借着酒劲和劫掠的亢奋,一刀便狠狠捅了进去!
王掌柜身子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截冰冷的刀锋没入自己温暖的腹部。他张了张嘴,想呼救或是咒骂,涌出的却只有一股股滚烫的鲜血。他软软倒地,身体抽搐了两下,眼中光彩迅速黯淡,最终凝固在一片茫然与绝望之中。
“呸!真他娘晦气!”破山刀啐了一口,毫不在意地拔出腰刀,随意在掌柜尚有余温的衣服上擦了擦血迹,“弟兄们,手脚都麻利点!值钱的,能拿走的,一样别给老子剩下!”
这并非孤例。在破山刀等人于吴记绸缎庄肆虐的同时,襄城各处都在上演类似的惨剧。马三刀麾下的山贼们,如同放出牢笼的饿狼,彻底撕下了“义军”的伪装。他们踹开紧闭的民户,抢夺过冬的粮食、御寒的衣物,甚至妇人头上的木钗、孩童颈上的长命锁也不放过。
稍有反抗或迟疑,便是拳打脚踢,乃至白刃相加。凄厉的哭喊声、哀求声、以及山贼们嚣张的狂笑和呵斥,在寒冷的空气中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乱世悲歌。一处民宅被点燃,黑烟滚滚而起,更添了几分末日景象。
百姓们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昨日还在庆幸躲过了兵灾,今日却落入了更为凶残的魔掌。所谓的“新朝”,从一开始就弥漫着血腥与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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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备府,内堂。
与外面的混乱相比,这里显得异常冷清。张守备独自一人坐在椅上,身上依旧穿着那套象征官身的守备官服,却显得异常褶皱和狼狈。他没有参与县衙的“庆功宴”,也无力约束城内的乱象。
他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哭喊和骚动,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他却一口未动。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充满了悔恨与恐惧。
“一步错,步步错……”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打开了城门,放进了马三刀,本以为是一条生路,甚至是一条晋升之阶,却没想到这些山贼的无法无天,远超他的想象。牛五爷或许还能讲几分“道理”,但那马三刀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兽!
他现在手中兵权几乎被架空,名义上还是守备,实则连自家府门外的守卫都换成了牛五或马三刀的人。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不,整座襄城都已经是一座被点燃的火药桶,而陈远的大军,就在城外虎视眈眈。
“完了……全完了……”他颓然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了城破人亡,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牛五和吴敬贤的蛊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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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堂(临时议事处)。
尽管城外大军压境,城内人心浮动,但一场彰显“胜利”的庆功宴,还是在原知县衙门、如今被牛五爷和马三刀占据的大堂内仓促举行。
大堂内觥筹交错,喧嚣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牛五爷高踞原本属于王有财的楠木主位,满面红光,意气风发,仿佛已真正执掌权柄。马三刀穿着那身抢来的、略显宽大的军官铁甲,大刀金马地坐在左下首,抱着酒坛子直接猛灌,粗野的笑声震得案几上的杯盘微微作响。
吴敬贤等一众襄城士绅代表分坐两侧,脸上虽也堆着应景的笑容,举杯附和,但那笑意却未深入眼底,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忧虑与勉强。堂内炭火烧得虽旺,却似乎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寒意。
“诸位!同饮此杯!”牛五爷志得意满,高举酒杯,声音洪亮,“从今日起,这襄城,就是咱们兄弟说了算!他陈远,还有那丧家之犬王有财,只能在城外喝西北风!哈哈哈!”
“全赖五爷和马寨主神武!吴公运筹帷幄!”底下众人纷纷起身附和,谀词如潮,一时间堂内气氛热烈,仿佛昨夜的腥风血雨和明日可能到来的雷霆一击,都已烟消云散。
马三刀一抹虬髯上的酒渍,砰地一声将酒坛顿在案上,嚷道:“五哥说得对!这襄城富得流油,弟兄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杀,如今好不容易打下来,正该痛快乐呵乐呵!等打退了陈远,城里的金银财宝,漂亮娘们,都是咱们的!”
这番毫不掩饰的粗鄙之言,让吴敬贤等几个自诩斯文的士绅不由得眉头紧锁,面露尴尬,但此刻势比人强,也只得强笑着举杯,将杯中浊酒连同那份不安一并咽下。
然而,这勉强维持的“融洽”假象,脆薄如纸。
就在酒酣耳热之际,堂外一阵骚动,吴府一名管事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礼节,扑到吴敬贤身边,面色惨白地耳语几句。吴敬贤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向堂外。
几乎同时,几名吴府家丁抬着一具用白布覆盖、腹部渗血的尸体,并押着几个被捆缚却依旧梗着脖子、满脸不在乎的汉子闯了进来——正是破山刀及其同伙。
“牛五爷!马寨主!”吴敬贤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颤抖,指着地上王掌柜的尸身,“这就是你们许诺的‘共享襄城’?‘秋毫无犯’?光天化日,纵兵抢劫,杀我掌柜,毁我产业!若不将此等凶徒明正典刑,何以服众?何以安定民心?!”
其他几位士绅见到此景,亦是物伤其类,纷纷起身,面露愤慨。他们出钱出粮,乃至派出族中丁壮,可不是为了引狼入室,让这群无法无天的山贼来毁掉自家根基的。
马三刀一脚踢开面前的案几,酒壶滚落在地,他醉眼乜斜,杀气腾腾:“吴老头,你嚎什么丧!不就是死了个不开眼的掌柜吗?破山刀跟老子出生入死,砍官军的时候不见你们这么大气性!拿你点东西是看得起你!再他娘聒噪,信不信老子连你……”
“马老弟!”牛五爷急忙抬高声音打断,只觉头痛欲裂。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被捆着却依旧昂首挺胸的破山刀,沉声喝道:“破山刀!你可知罪?”
破山刀混不吝地一扬头:“五爷!俺不知有啥罪!弟兄们拼死打下这城,乐呵一下怎么了?那老东西自己找死,怨得了谁?”
“你……你们!”吴敬贤气得浑身发抖,转向牛五爷,“五爷!此人凶顽,必须立斩以儆效尤!否则,城中秩序崩坏,我等合作之基何在?难道要坐视这襄城变成修罗场吗?”
马三刀猛地抽出佩刀,寒光一闪:“我看谁敢动老子的人!吴敬贤,别给脸不要脸!没有老子们在前头砍人,你们现在还在给陈远舔靴子呢!”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亲兵们也都手按刀柄,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牛五爷强压住心头火气,再次硬着头皮充当和事佬:“都住手!成何体统!”他先按下马三刀的刀,低声道:“马老弟,消消气!吴老爷他们是咱们的钱袋子,往后粮饷器械还指着他们。把事情做绝了,对谁都没好处!”
又转向吴敬贤,放缓语气:“吴老爷,息怒。破山刀行事鲁莽,确实该死!但眼下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临阵斩将,恐寒了将士之心。不如先将他收押,严加看管,待打退陈远,必给吴家一个交代,如何?”
这番各打五十大板、企图和稀泥的处置,显然无法让任何一方满意。马三刀冷哼一声,愤然收刀,算是勉强给了牛五爷一个面子。而吴敬贤等人面色铁青,他们已然看清,牛五爷根本无力,或者说无意真正约束马三刀这群桀骜不驯的凶徒。今日不能严惩,他日此类暴行只会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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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这令人心烦的冲突,牛五爷余怒未消,又带着几分酒后的志得意满,在一众亲信簇拥下,来到了软禁李禀赋的府邸。
李府内外皆有牛五爷的人严密看守。牛五爷径直闯入书房,只见李禀赋身着素色便袍,临窗而坐,手捧书卷,神色看似平静。管伯言依旧如沉默的影子,侍立在一旁。
“哟,李东家,真是好定力,好雅兴啊!”牛五爷大喇喇地在一张大师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语带讥诮,“这大年初一,襄城改天换地,你不去外面瞧瞧咱们兄弟打下的新气象,倒躲在这清静地里看闲书?”
李禀赋缓缓放下书卷,抬眼平静地看向牛五爷:“牛五爷如今已是襄城之主,何必再来奚落我一个失势之人。”
“哈哈,岂敢岂敢。”牛五爷得意地晃着腿,“我这是专程来感谢李东家当年的‘栽培’之恩!若不是李东家眼界高,看不上咱们这些粗鄙兄弟,一心要去攀陈远的高枝,咱们今天,恐怕也没这缘分坐在这里说话,对不对?”话语如刀,专往痛处戳。
李禀赋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但终究克制着没有反驳。
一旁的管伯言却在此刻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牛五爷此刻便弹冠相庆,未免言之过早。王有财虽庸懦,却是朝廷正印知县。尔等聚众作乱,驱逐朝廷命官,形同造反。陈将军手握招安敕书,收复城池,名正言顺。再者,五爷当真以为,凭城中这些临时拼凑、互不统属、且军纪涣散之众,能挡得住黑风寨久经沙场、号令严明之师?”
牛五爷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嗤笑出声:“管先生,你就别在这儿咬文嚼字、危言耸听了!王有财?他现在就是个屁!朝廷?朝廷如今自身难保,管得了这千里之外?至于陈远——”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指着外面寒风凛冽中的襄城轮廓,“你看看这城墙!多高!多厚!老子现在手上有马老弟的上千精锐,有义信堂几百号敢拼杀的弟兄,还有吴老爷他们出钱出力凑起来的几千壮丁!加起来五六千人马!他陈远就算有七千人,想啃下这块包着铁皮的硬骨头?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他不再理会面色凝重的李禀赋与眼神深邃的管伯言,带着张扬的笑声,扬长而去。
脚步声远去,书房内恢复寂静。李禀赋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脸上尽是疲惫与懊悔:“一步错,步步错…当初若能…唉,不想这牛五,竟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此番,怕是真要满盘皆输了。”
管伯言却缓缓摇头,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了远方:“东翁不必过于自责。福祸相依,难以预料。牛五、马三刀此举,看似猖獗得势,实则是自掘坟墓,反而替陈将军扫清了最后一道名分上的障碍。您我皆亲眼见过黑风寨军容之盛,岂是这群乌合之众可比?襄城,经此一乱,将彻底易主,归于陈氏。对我们而言,未必是坏事,至少我们比墙头草般的吴敬贤之流,更早表明了倾向,虽然…过程不尽如人意。”
李禀赋默然,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屋檐下悬挂的冰冷棱柱,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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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南门外,黑风寨大营。
寒风呼啸,卷起地面积雪与冰屑,扑打在哨兵们冻得僵硬的脸上,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营中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也带着金铁之音。
孙铁骨、王虎等将领并未因酷寒而懈怠。大营辕门附近,匠造营的士卒们正喊着低沉的号子,热火朝天地加工着粗大的原木。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的清香和铁匠炉传来的淡淡炭火与铁锈味。
“云梯的抓钩,必须再加一道铁箍!天冷木头脆,别到时候搭上去就断!”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匠头嗓音沙哑地呼喝着。
另一边,一些士卒正用木桶提着热水,小心浇泼在临时赶制的楯车顶棚上,热水遇冷迅速凝结,覆盖上一层光滑坚硬的冰壳,以期能有效防御城头可能投下的擂石与火油。
孙铁骨指着远处那座在冬日寒光下更显巍峨肃杀的襄城南墙,对身旁的王虎沉声道:“天气太劣,护城河虽未全冻,但城墙泼水即成冰坡,滑不留手。云梯难以固定,士卒攀爬,与送死无异。”
王虎使劲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骂道:“他娘的,这鬼天气,专跟咱们作对!孙大哥,我看了那几处旧缺口,堵得那叫一个结实,还泼了水,冰溜子挂得老长,比城墙还难弄!”
“不能硬拼。”孙铁骨目光沉稳,扫视着忙碌的工地,“我已命人多备柴草、干粪。若需攻城,先运至城墙下点燃,或能化开部分冰层,制造机会。此外,弓弩手务必全力压制城头,特别是那些负责倒水、投掷滚木擂石的守军。”
“攻城锤和吕公车准备得如何?”王虎追问。
“已在加紧赶制,但需时日。这天气,地冻如铁,挖掘地道亦不可行。”孙铁骨呼出一口白气,眉宇间带着凝重,“眼下,唯有等待。等天气稍暖,或是……等城内自乱阵脚。” 他顿了顿,补充道:“据逃出来的百姓说,城内山贼正在大肆抢掠,人心惶惶。或许,不用我们费力攻打,他们自己就会从内部崩溃。”
他们心知肚明,寒冬用兵,攻城最为凶险。纵能强取,也必是尸山血海,代价惨重。
这时,陈远在亲兵护卫下巡视而至。他仔细听取了孙铁骨的禀报,目光掠过寒风中艰苦作业的士卒,落在那座仿佛冰铸堡垒的襄城上,微微颔首:
“孙大哥是沙场老将,攻城事宜,由你全权决断。山寨人力物力,皆优先供给。我们不争一时之短长,要打,便需有七成以上把握,务必尽量减少弟兄们的折损。另外,多派哨探,留意城内动静,尤其是……百姓的动向。” 他敏锐地抓住了孙铁骨话中关于城内混乱的信息。
他深知自己在具体战术上是外行,信任并放手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他的职责在于稳住大局,提供支撑,并耐心等待那个最佳的时机。这酷寒,对攻城方是巨大的阻碍,但对城内那支成分复杂、矛盾重重且正在自我毁灭的守军而言,或许是更大的危机。
寒风凛冽,卷起营中旌旗。战云如铅,低低压在襄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