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喘着粗气,重新坐回榻上,肥胖的身躯陷进软垫里。他看着小太监们战战兢兢地清理着地上的狼藉碎片,眼神变幻不定。半晌,他忽然对贴身太监说道:
“备纸笔!”
“殿下您这是要…?”冯进朝一愣。
“本王要写弹劾奏章!”
福王眼中凶光一闪,“弹劾那几个极力主张招安的阁老!尸位素餐,纵寇养奸!竟敢招安劫掠贡品的反贼!简直是动摇国本!本王要问问陛下,这大明的江山,还要不要了?!这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冯进朝心中暗暗叫苦,这折子一上,岂不是公开和朝中大佬撕破脸?他连忙又跪下劝道:
“殿下三思啊!这朝廷旨意刚下,您就上弹章…未免显得…急切了些?而且,万一李永福那边真赶在圣旨到之前灭了贼寇,您这弹章岂不是…落人口实?依老奴愚见,不如再等等?等襄城那边的确切消息传来?若李永福胜了,万事皆休,殿下您再上折子痛斥那些阁老识人不明、险些误国,岂不更占理?若真让招安成了,您再上折子,痛陈利害,也更有分量啊!现在上折子,恐怕于事无补,反惹得陛下不快啊…”
福王听着冯进朝的分析,脸上的怒色渐渐消散。他沉默了片刻,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老太监的话,虽然听着刺耳,但确实有几分道理。现在上折子,除了发泄怒火,似乎…真的用处不大,反而显得自己沉不住气。
“哼!”
福王最终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王承恩的建议
“罢了!就依你这老货!给本王盯着襄城那边的消息!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是!老奴遵命!老奴这就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驿站!”
冯进朝松了口气,连忙应道。
福王不再言语,靠回软垫,闭上眼睛,但紧锁的眉头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他心中的怒火远未平息。他挥挥手,示意其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挥之不去的、破碎珍宝的残香和一股浓烈的、名为耻辱与不甘的气息。他需要新的乐子,来冲淡这憋闷。
“来人!”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暴躁
“去把新排的那出《牡丹亭》的班子叫来!”
丝竹声很快又在狼藉稍清的承恩殿内响起。
---
崇祯十三年深秋,北直隶,北京城。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紫禁城金黄的琉璃瓦上,如同巨大的、沾满尘灰的棉絮,沉甸甸的,透不过一丝活气。
凛冽的西北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宫苑广场,卷起枯黄的落叶和细碎的尘土,抽打在巍峨的宫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哨音。这深秋的寒意,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宫门,渗入每一寸金砖玉砌的骨髓,将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城池,冻成一块沉默而压抑的巨冰。
乾清宫西暖阁,大明帝国的权力中枢。门窗紧闭,隔绝了殿外呼啸的寒风,却隔绝不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比深秋更刺骨的压抑与沉闷。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空间,蟠龙在缭绕的檀香烟气中若隐若现,仿佛也带着沉重的枷锁。两排巨大的蟠龙铜炉里,上好的银丝炭烧得通红,努力散发着热量,却驱不散那份源自人心深处的寒意,以及御案后那位年轻帝王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焦躁与阴鸷。
崇祯皇帝朱由检端坐在宽大的龙书案后,那张本应年轻的脸庞,此刻却布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疲惫与阴鸷。
他身着一袭朴素的玄色常服,没有繁复的龙纹刺绣,唯腰间束着一条明黄丝绦,象征着无上皇权。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如同连绵的山峦,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瘦削的手指紧紧捏着一份来自河南的八百里加急塘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那塘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神经——黑风寨反贼陈远,竟敢劫掠福王叔进献的贡品!其中,还有为父皇陵寝特选的金丝楠木!
“啪!”
崇祯猛地将塘报拍在案上,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暖阁中炸响!侍立在角落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和几个小太监,吓得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身体缩进阴影里。
年轻的皇帝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屈辱、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猜疑与无力。福王叔的贡品被劫,这是打皇家的脸!更是对他这个皇帝权威赤裸裸的挑衅!
李自成、张献忠还在肆虐,建虏在关外虎视眈眈,如今连豫西山沟里的一伙流贼都敢如此猖獗!这大明的江山,究竟还有多少地方不在掌控之中?!
“召阁臣!五府六部堂官!立刻陛见!”
崇祯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强压怒火的冰冷,如同寒冰刮过金砖地面。
“遵旨!”
王承恩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诺,倒退着快步走出暖阁传旨。沉重的殿门开启又合拢,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卷动了几案上轻薄的奏章。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在殿外回廊响起,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以首辅薛国观为首,次辅陈演,兵部尚书陈新甲,户部尚书李待问,刑部尚书刘泽深,工部尚书范景文,以及五军都督府几位勋贵老臣,鱼贯而入。
人人皆身着公服,面色凝重,步履沉重,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暖阁内原本就稀薄的空气,因这些帝国重臣的涌入而变得更加凝滞、沉重,仿佛吸一口都带着铁锈的味道。
他们按品秩肃立两侧,垂手低眉,无人敢率先开口,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和殿外被风扭曲得如同鬼哭的呜咽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崇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位大臣的脸庞,薛国观的沉稳老练,陈演的圆滑世故,陈新甲的锐利精悍,李待问的精明谨慎,刘泽深的清正耿介… 似乎要从他们细微的表情和彼此间微妙的距离中,窥探出各自的心思与背后盘根错节的派系。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书案光滑冰冷的紫檀木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众臣紧绷的心弦上,也敲在他自己那根名为猜疑的弦上。
“河南的塘报,都看过了?”
崇祯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臣等…已阅。”
首辅薛国观,一个面容清癯、须发花白的老者,踏前半步,躬身回应。他是老成谋国之臣,亦是各方势力都能勉强接受的“和事佬”,此刻眉头紧锁,忧色深重,仿佛已预见即将到来的风暴。
“看过了?那都说说吧!”
崇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
“李自成、张献忠肆虐川陕,攻城掠地,势如疯虎!建虏在关外秣马厉兵,窥伺我辽东锦州,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倒好,连河南伏牛山里一伙刚冒头的流贼,都敢劫掠藩王贡品,还是为皇陵特选的木料!这河南的官军是干什么吃的?!李永福这个总兵是怎么当的?!尸位素餐吗?!还有南阳知府郑元勋!他治下出了如此巨寇,事前竟毫无察觉?!玩忽职守?!嗯?!”
一连串的诘问,如同鞭子抽打在众臣心上。兵部尚书陈新甲,一个面容精悍、眼神锐利的中年官员,立刻出列。他是皇帝倚重的实干派,锐意进取,但亦被划入所谓的“陈党”,与地方军镇、勋贵集团关系密切:
“陛下息雷霆之怒!贼寇如此猖獗,地方官军确有失察、失职之罪!臣等亦感同愤慨!然据最新军报,李永福已率精锐五千,星夜驰援襄城,并于数日前寻得贼巢黑风寨确切位置!南阳知府郑元勋亦竭尽全力,为其筹措粮秣器械,足支大军一月之用!
李永福乃宿将,久历战阵,麾下多百战精兵,更携有佛郎机、虎蹲炮等攻坚利器!料想此刻,大军已然开拔进山,正行雷霆扫穴之举!贼酋陈远,不过疥癣之疾,跳梁小丑,旬日之内,定当献俘阙下,夺回贡品,以儆效尤!陛下不必为此宵小过度忧心!”
陈新甲的话铿锵有力,试图给皇帝一颗定心丸,也为他所支持的河南地方军事力量开脱责任,将“失察”轻描淡写带过,强调“正在解决”。
“疥癣之疾?”
一个带着明显讥诮的声音响起。户部尚书李待问出列,他身形微胖,面容和善,眼神却透着世故的精明,是朝中另一股势力“清流”的代表人物之一,常与陈新甲一派龃龉:
“陈部堂此言差矣!若真是疥癣之疾,何至于让福王殿下震怒至此,连番上奏?又何至于让贼寇胆大包天,连贡品都敢劫掠?据下官所知,这伙贼寇虽起事不久,然其首领陈远,乃彰德府秀才出身!颇有智计,更兼心狠手辣!禹州城何等坚城?竟被他里应外合,一举攻破!守城千总张泰殉国!此獠绝非寻常啸聚山林的流贼可比!更紧要者,”
李待问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加重
“下官得陕豫边镇密报,闯贼李自成自巴西鱼腹山侥幸突围后,虽暂匿于商洛山中,元气大伤,然其贼心不死,近来在陕豫边境频频活动,似在暗中联络旧部,收拢溃散流民,蠢蠢欲动!值此多事之秋,若河南腹地因剿匪不力再生大乱,或更甚者,使此二贼东西勾连呼应,则中原腹心之地危矣!朝廷当倾全力,务必将黑风寨此等心腹萌芽之患,迅速扑灭!”
李待问将黑风寨的威胁与李自成死灰复燃的动向联系起来,立刻将问题的严重性提升到了战略层面,暖阁内的气氛瞬间更加凝重,连炭火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崇祯的眉头锁得更紧,几乎拧成一个疙瘩。李自成这个名字如同毒刺扎在他心头,鱼腹山未能竟全功的遗憾和对其卷土重来的恐惧交织。他锐利的目光射向首辅薛国观:
“首辅,李自成动向,陕豫总督、巡抚处可有更确切奏报?”
薛国观微微欠身,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重负:
“回陛下,三边总督郑崇俭与陕西巡抚丁启睿确有多份密报提及。李自成自鱼腹山脱身,残部不足千骑,匿于商洛万山丛中。然此獠狡诈如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近来陕豫交界处,确有小股流贼打着‘闯’字旗号劫掠,虽未成大股,然星星之火,若遇干柴,恐燎原难制!
河南乃天下腹心,漕运咽喉,断不容再生出一个张献忠,更不容其与李自成残部勾连!故李永福剿灭黑风寨刻不容缓!同时,各镇务必严防死守,绝不容闯贼死灰复燃,或与豫西之贼勾连!”
薛国观既强调了黑风寨的紧迫性,也点明了李自成的潜在威胁,将压力巧妙地分摊开。
“哼!一个丧家之犬,残兵败将,何足挂齿!”
陈新甲冷哼一声,显然对李待问和薛国观过度渲染李自成不满,更急于将话题拉回河南,维护他力主的进剿方略,
“当务之急,是剿灭黑风寨陈远!夺回贡品,平息福王殿下之怒,震慑天下宵小!李永福兵精粮足,破寨只在旦夕!陛下不必为闯贼残部过虑,当专注眼前,雷霆一击,荡平黑风寨!”
“陈部堂倒是信心十足!”
李待问身边,刑部尚书刘泽深,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神、透着读书人风骨的老者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感和不容置疑的正气:
“然老夫在刑名多年,遍历案牍,深知人心向背,不可不察。说起这陈远,老夫倒有几分耳闻。其家乡彰德府,去岁遭逢百年大旱,赤地千里,饿殍载道,易子而食惨剧频发。官府虽有设棚施粥,然杯水车薪,难救万一!
此子本为生员,有功名在身,饱读诗书,明晓礼义。若非乡梓遭劫,亲人饿毙,真正是走投无路,又岂会甘冒奇险,聚众为贼?据多方查证,其攻禹州,实因粮尽,为活数千流民性命耳!
其部占据黑风寨后,约束部众甚严,除却劫掠官仓、富户以充军资外,倒也未闻有屠戮百姓、奸淫掳掠之恶行。此子…尚有几分良知未泯,心中或存一丝忠义之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