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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南阳府衙深处。
高名衡的靴子踏在通往地下临时牢房的冰冷石阶上,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混合着下方隐约传来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和皮鞭抽打皮肉的闷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馊味和绝望的气息,沉水香的残韵在这里被彻底撕碎。他脸色阴沉,眉头紧锁,三日的秘密追查毫无头绪,府尊郑元勋的耐心正在耗尽,他必须拿出点东西。
推开沉重的包铁木门,一股更加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几间狭窄的石室如同兽笼。墙壁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和刑具,地面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暗红的污渍。两个行刑的衙役赤裸着上身,汗水混着血沫在虬结的肌肉上流淌,正将一个绑在木架上的仓吏抽打得皮开肉绽。那仓吏已不成人形,头耷拉着,只有偶尔从喉咙里挤出的微弱嘶鸣证明他还活着。
“大人!” 负责刑讯的刑房吏目见高名衡进来,连忙躬身行礼,脸上带着谄媚和一丝疲惫。
“还是没撬开有用的?” 高名衡声音冰冷,目光扫过木架上奄奄一息的人。
“回大人,这些下贱骨头,知道的实在有限。” 吏目苦着脸,“翻来覆去就是那些:东西沉,油布裹得严,押车的喝酒吹牛时提过一两嘴…都说是‘硬货’、‘金贵玩意儿’,具体是什么,他们哪够格知道?”
高名衡走到另一个石室。这里关押着几个相对“重要”些的斗级和押车班头,虽未用重刑,但也被捆着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显然精神已濒临崩溃。
“说!你们是怎么知道车队里有军械的?!” 高名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
一个班头抖如筛糠,哭喊道:“大人冤枉啊…小的…小的就是听…听胡百户手下一个小旗喝醉了…嘟囔…说这趟差…油水在…在那些‘铁疙瘩’上…小的…小的真不知道是什么啊…”
另一个斗级带着哭腔:“搬那后几辆车…沉得…十来个兄弟都吃力…油布…裹得死紧…掉地上…咣当响…不是铁是啥…”
“对…对…管库的老王头…平时爱吹牛…那天神神秘秘…说…说这次送的东西能轰塌城墙…” 又一人补充道。
高名衡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了。泄密并非源于某个核心人物,而是整个执行链条的彻底松懈!沉重的异响、官差的异常紧张和私下议论、某些小头目酒后失言…这些蛛丝马迹在底层人员中口耳相传,早已将“车队夹带重要军械”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所谓的秘密,在这些参与者的圈子里,根本就不是秘密!
“废物!一群管不住嘴的蠢货!” 高名衡低声咒骂,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之前的调查方向完全错了!这让他如何向府尊交代?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负责记录的吏目递上一份口供:“大人,这是看守工料科大库仓吏刘三的供词。他熬刑不过,招供说…出事前几天,新任常平仓大使李文,曾向他打听过这次运木料的规模、时间和护卫情况,还…还塞了壶酒和半包卤豆。”
李文?
高名衡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这个名字像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脑海。郑府尊破格提拔的管仓大使,一个捐纳出身的书办,平时看着老实巴交,手脚勤快…可一个管粮食的仓大使,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热心”地打听工料科的运输细节?还特意给管库老吏送酒食?
太巧了!巧得让人生疑!
高名衡眼中寒光一闪。宁杀错,不放过!他立刻对心腹低声吩咐:“去!挑两个最机灵、脸生的番子,给我日夜盯死常平仓大使李文!记下他所有行踪、接触的人、说过的话!尤其注意城外!有异常,火速来报!记住,只盯梢,不惊动!”
“是!大人!” 心腹领命,无声地消失在牢房阴影中。
高名衡看着摇曳的油灯火苗,脸色阴晴不定。李文…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色,会是那条深藏不露的毒蛇吗?他不敢确定,但这张无形的网,必须先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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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福王府。
这里的景象,与河南大地的饿殍遍野、赤地千里,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传令兵王贵,一个精悍却满面风尘的南阳府衙快马信使,在经历了三日疾驰后,终于抵达了这座传说中的“小皇宫”。他牵着疲惫不堪、口吐白沫的驿马,站在那巍峨得令人窒息的王府朱漆大门前,看着门前蹲踞的巨大石狮和披甲执锐、眼神睥睨的王府护卫,只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这一路行来,王贵目睹了真正的人间地狱:赤地千里的田野,龟裂的河床,荒芜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路边随处可见倒毙的饿殍,尸体被野狗和乌鸦啃食得面目全非。侥幸活着的流民,个个形如骷髅,眼神空洞麻木,在官道两旁蠕动,如同行尸走肉。他曾亲眼看到一群饿疯了的流民为争夺半块发黑的树皮而厮打,最终被路过的官军马队像驱赶苍蝇一样践踏而过,留下一地血肉模糊…。
然而,当他一踏入洛阳城,尤其是靠近福王府的区域,景象骤然一变。街道虽然也显凋敝,但至少整洁。商铺虽少,却还有些开张。而福王府,则如同镶嵌在这片末日图景中的一颗巨大、奢华到刺眼的明珠!
高达数丈的朱红围墙连绵不绝,琉璃瓦顶在秋阳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光。透过偶尔开启的侧门缝隙,能看到里面层层叠叠、雕梁画栋的殿宇楼阁,奇花异草点缀其间,小桥流水潺潺。空气中飘荡着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和食物的诱人香气,与城外那令人作呕的腐臭形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对比。
王贵被引入王府内一处偏殿等候。殿内地板光可鉴人,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巨大的鎏金铜兽香炉里燃着名贵的龙涎香,青烟袅袅。墙壁上挂着前朝名家的真迹,多宝格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玉器、瓷器、珊瑚树。几个穿着轻薄纱衣、体态婀娜的侍女垂手侍立,目不斜视。王贵穿着他那身沾满泥污汗渍的号衣,站在这里,感觉自己像个闯入了仙宫的乞丐,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