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巷的血腥与火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南阳府死寂的夜幕下激起层层涟漪。巡城营老旧的铜锣被敲得震天响,急促、惊惶,撕破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走水啦!杀人啦!”的嘶喊声在街巷间狼奔豕突。一队队打着火把、睡眼惺忪的兵丁和衙役,如同被惊扰的蚁群,乱哄哄地涌向浓烟升腾的方向,将那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混乱,成了最好的幕布。
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艰难地爬上南阳府破败的城墙垛口时,城西贫民窟深处,李二狗租住的那间破败小院,门闩悄然落下。院内,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紧绷寂静。
吴铭高大的身影靠坐在院角一块冰冷的石磨旁,撕下内襟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正仔细擦拭着手中那柄饮饱了人血的长刀。刀身狭长微弧,在渐亮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光,刃口几处细微的卷刃,无声诉说着昨夜劈开骨头的触感。他动作沉稳,眼神专注。脚边,扔着胡三那个沉甸甸的钱袋,以及那张至关重要的、带着胡三体温和血迹的桑皮纸。纸上“黑风寨”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如同毒蛇的眼睛,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疤眼和泥鳅靠在另一侧的土墙上,两人身上都带着新添的擦伤和淤青,是昨夜潜行撤离时留下的。他们沉默地啃着冷硬的炊饼,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低矮的院墙,耳朵捕捉着外面巷子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余味、汗味,以及一丝被晨风稀释却依旧刺鼻的血腥气。
“吴队长,”李二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换下了那身惹眼的吏服,穿着寻常的粗布短打,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尾巴都甩干净了?”
吴铭将擦拭干净的长刀缓缓归入刀鞘,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放心,绕了十七八个弯,水里泥里都趟过,后面干净得很。”他拿起那张桑皮纸和钱袋,掂量了一下,“这狗东西,临死还揣着催命符,心思够毒。”
李二狗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和冰冷的恨意,随即被更强烈的急切取代:“吴队长,胡三这根刺拔了,我这书办的位置才算真正稳当。将军那边……寨中粮秣可还支撑?常平仓的事,必须尽快了!”
吴铭点点头,将桑皮纸和钱袋仔细收进自己怀里:“寨子存粮见底了,孔先生精打细算,正常吃用还能撑十几天。新兵营已经开始缩减配额。”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军的令箭就在我怀里揣着!常平仓的陈粮,是咱们黑风寨过冬的命!李二狗,你这条线,是打通关节的钥匙!将军要的是里应外合,代价最小,动静最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粮食弄出来!你有多大把握?需要寨子里如何配合?”
李二狗精神陡然一振,眼中闪烁着市侩与狠厉交织的精光,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吴队长放心!这事,九成把握就在我身上!”他飞快地分析着,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常平仓那地方,就是个筛子!陈粮堆积如山,账目一塌糊涂!管仓大使钱胖子是个只认银子的老饕餮,他手下的仓吏、斗级,没一个屁股干净!报‘鼠耗’、‘霉变’、‘仓储折损’是他们的生财之道,年年如此,府衙上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数目不太离谱,根本不会细查!”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算计的光芒更盛:“我如今管着部分支用核销的账目,这就是最大的便利!将军只需给我一个确切的数目——既要够寨子撑过难关,又不至于立刻捅破天惊动知府那种大人物!我就能利用职务之便,在账册上先行‘铺垫’,把这笔损耗做得天衣无缝!时间就选在‘霉变损耗’最厉害的这个把月,合情合理!数目,将军定下后由你带回即可!”
“好!”吴铭眼中精光暴射,“数目定下,我必星夜带回!你这边,需要寨子如何动手?”
“动手?”李二狗脸上露出一丝狡黠而冰冷的笑容,“吴队长,最好的动手,就是不动手!或者说,让官仓自己‘损耗’给我们看!”
他详细解释道,如同在布置一盘精妙的棋局:“常平仓后墙紧挨着城西一段废弃的旧水渠,荒草丛生,人迹罕至。墙根底下,有几个废弃的狗洞和排水口,年久失修,被野草藤蔓遮掩得严严实实。疤眼和泥鳅早就探过,稍加清理,就能容一人弯腰通过!根本无需翻墙破门,留下半点痕迹!”
他看向疤眼和泥鳅:“到时候,只需将军派几十个最精干、最沉得住气、口风最紧的老兄弟,分批秘密潜入南阳,由你带来的石头兄弟统领,藏匿在城西我们准备好的安全点。选定一个无月无星、最好是风雨交加的后半夜,从水渠那边摸过来,由疤眼和泥鳅接应,直接从狗洞钻进常平仓后院堆放陈粮的偏仓!”
李二狗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冷酷的光芒:“那偏仓里堆的都是些快发霉的陈年粟米、糙麦,官仓的人自己都嫌弃!平时少有人去!兄弟们进去后,只需将我们提前备好的、同样发了霉甚至掺了泥沙的‘替换粮’倒腾进去一部分,盖在表面!然后,把里面真正还能吃的好粮,一袋一袋,用浸过油的厚麻布裹紧,从狗洞悄无声息地运出去!藏进水渠深处我们事先挖好的隐秘地窖!风雨声、野狗叫,就是最好的掩护!运粮不用牲口,全凭人力肩扛手提,走水渠烂泥地,不留车辙马蹄印!每次运量不大,分几夜完成,更不易察觉!”
“至于善后,”李二狗胸有成竹,“我这边在账册上,会把这批‘损耗’分摊到各个霉变、鼠耗的名目里,做得均匀合理。同时,提前用胡三这狗东西孝敬来的银子,他指了指钱袋,‘孝敬’钱胖子和他手下几个关键仓吏、斗级!让他们到时候‘亲眼’看到偏仓霉烂得厉害,‘主动’上报损耗!上下打点,堵住他们的嘴!这样,从账目到现场‘勘察’,再到管仓吏员的‘证词’,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就算日后有人起疑,也查无实据!只会当是仓里的硕鼠又捞了一笔!”
吴铭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再次重重一拍李二狗的肩膀,力道沉实:“好!好一个李二狗!心思缜密,环环相扣,滴水不漏!不费一兵一卒,不露半点刀兵!将军果然没看错人!你这脑袋,天生就是干这种‘大事’的料!此计若成,你当为首功!”
李二狗被拍得龇牙咧嘴,脸上却露出压抑不住的得意笑容:“吴队长过奖!这都是在衙门里看那些蠹虫学的!咱们不过是借他们的路子,办咱们的大事!还有一事,”他神情转为严肃,“襄城那边周燧兄弟……”
吴铭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宽慰:“将军已有安排。刚接到飞鸽传讯,周燧、吴有名兄弟几个,在可靠地方养伤,一切安好,没出纰漏。李国桢那厮,毛都没抓到一根!将军心里有数,眼下头等大事是粮食!襄城那边暂时按兵不动。”
得知周燧等人平安,李二狗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吴队长,事不宜迟!你尽快将将军定下的数目带回!我这边立刻着手准备账目铺垫和打点仓吏!等将军令到,风雨之夜,便是咱们‘搬粮’之时!”
“好!”吴铭不再多言,猛地起身,将长刀重新束紧,“我即刻动身!疤眼、泥鳅,保护好你们掌柜!南阳城风声紧,胡三虽死,难保没有别的眼睛。务必小心!”
“吴队长放心!”疤眼瓮声瓮气地应道,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泥鳅也用力点头,眼中精光闪烁。
吴铭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李二狗,仿佛要将这个在龙潭虎穴中翻云覆雨、布下偷天换日之局的“李书办”刻进脑子里。他不再犹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拉开院门,闪身而出,迅速消失在渐渐喧嚣起来的城西街巷之中。
小院重归寂静。李二狗走到墙角,掀开那块松动的地砖,将胡三的钱袋小心地藏了进去。他直起身,望着南阳府衙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自信的弧度。吏服的伪装下,一场针对官仓硕鼠的完美“偷天换日”,即将在他翻动的账册、撒出的银钱和精心编织的“霉变”谎言中,悄然拉开序幕。
“疤眼,磨刀,要快。”
“泥鳅,去弄点桐油、破麻袋,还有…找些发霉的陈谷烂麦,越多越好,要快沤出那股味儿来。”
他轻声吩咐,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从容与冷酷。粮袋子的破洞,将由他这只藏在官袍下的手,无声地撕开,再悄然缝合。黑风寨的命脉,将在这腐朽官仓的“损耗”中,悄然续上。